越迷津喜欢秋濯雪的眼睛,无论何时,总是放着光彩,总是坚定不移。
那里头婉转过各种各样的情意,又蕴藏着极复杂的心思,流盼之间,就足以表达所思所想。
此时此刻,那紧闭的眼睫里忽然颤动,溢出一点湿润。
越迷津并没有注意到,夜已太晚,他也已感到疲惫,于是靠在床边睡着了。
曙光惊动鸟雀,日头照进窗户,秋濯雪醒来时,睫毛上凝着的那点湿意早已被清风拂散,眼睛不知为何而干涩,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望见一蓬长发松散地落在手边。
指尖才不过捏住一簇,发丝忽如狂涛般抽身退去。
睡得并不爽利的越迷津眯起睡眼来,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看起来凶恶冰冷,却无实处,显然还没彻底清醒。
秋濯雪捞住他的发尾末梢,在指腹上微微刷过,神态悠闲:“越兄怎么不上来睡?”
纵然是心疼人受苦这样的话,他也不会说得太过酸涩,更不会变成责备。
越迷津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脸上印出袖子上的褶皱,红红的两三道。
秋濯雪看得笑起来,伸出手来在他的脸上抚了抚,想调侃他闹了个大花脸,然而越迷津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忽然在他的手心里偎了偎。
他做这个动作的模样很乖巧,也很娇憨,如同任何一个乞怜的孩子。
可又不太一样,乞求大人怜爱的孩子往往是紧张小心的,撒娇耍赖是不过是一种遮掩不自信的手段,可是越迷津却很从容,从容得甚至有些像屈尊降贵。
他做这个动作,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为了满足秋濯雪。
这让秋濯雪的手指忽然颤抖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五章
慕容华正在出神, 看上去面无表情。
庄子已经被清理过一遍了,看起来就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风中飘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还能听见古蟾中气十足的呼喝声。
秋濯雪缓声道:“慕容?”
慕容华一怔,等他转过身来,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 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濯雪,你醒了?”
他的笑容有种男人本不该有的媚态,潜藏着某种不可明说的危险, 晨光落在慕容华的脸颊上, 令这张面容愈发明艳起来。
“是啊。”秋濯雪道, “我来看看杨小友。”
慕容华“哦”了一声,让出了路来。
秋濯雪却没有走, 他默然半晌,忽然道:“昨天晚上的事……”
“我会处理好的,你不必忧心。”慕容华云淡风轻地说道, 唯有发带随风而舞,仿佛象征着内心深处狂乱的思绪与心潮, “这些事, 我都会一一解决,你不必操心, 只管忙你要忙的事去吧。”
昔日在吴都时, 慕容华曾私下对秋濯雪抱怨过血劫剑的事€€€€为了一把对他而言毫无价值的剑, 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得吗?
或者说, 并不只是血劫剑, 任何让秋濯雪焦头烂额的麻烦都是如此。
这种意见不合时常会发生,不会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慕容华很清楚,自己是无法说服秋濯雪的。
他虽不赞同,但绝不会强迫秋濯雪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也从来不介意帮秋濯雪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麻烦。
秋濯雪知道,这一次也是一样,慕容华就算心里多么不快,多么愤怒,都不会表现出来。
只因为他很清楚,秋濯雪的心里一定比他更难受。
这样贴心的朋友,寻常人这一辈子都很难得到一个,如果秋濯雪不识抬举,非要自责的话,反倒令他为难了。
于是秋濯雪只好笑一笑,柔声道:“你做事情总是让人很放心。”
慕容华也笑了一下。
他们进房间的时候,煎药的小童正好提着药罐并着空药碗往外走出,见着二人急忙手忙脚乱地行礼,险些把药罐都打翻了。
秋濯雪急忙扶了他一扶,才让药罐药碗免去一劫。
房间里几乎被苦浓的药味完全侵占,杨青刚刚入睡,稚嫩的脸上再藏不住疼痛之色,秋濯雪安静地坐在床边,为他掩了掩被子。
“杨小友在世上并无亲友,仅他孤苦伶仃的一人。”秋濯雪低声道,“我救了他,却没保护好他,他此番遭罪,皆是受了我的连累。越兄,你怪不怪我?”
他仍记得杨青与越迷津的关系似乎不差。
“怪你。”越迷津重复了一遍,皱起眉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平静道,“你是指你救了明月影,牵连到了杨青?”
秋濯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他平日说话的口吻足以叫人害怕,此刻的语气听起来竟难得威严,更令人胆寒,叫秋濯雪不禁愣住了。
越迷津的年纪较他要小上几岁,差距虽谈不上太大,但二人放下当年的心结之后,秋濯雪自认与他相处起来,凭借着虚长的这几岁,还是较为游刃有余的。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越迷津真正的怒火,秋濯雪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知所措。
他并不是在畏怯愤怒,可到底是在害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秋濯雪只是沉默。
越迷津紧紧闭起嘴唇来,然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上去好像有些恼怒:“你心中始终是将他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孩子,是吗?”
秋濯雪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杨小友虽然有些机灵,但他的确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人。”
这显然是一句默认。
越迷津的眉头微蹙,神情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仿佛所说的是一件让人极为不快的事,又或是解释这件事让他有些烦闷:“秋濯雪,他不是被殃及的池鱼。”
秋濯雪一愣:“何意?”
这时杨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因为疼痛,又也许是沉入梦中,他的手从被子上落下来,搭在了床边。
两人都下意识噤声看了他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越迷津才开口。
“他昨夜与我们说,人往左走了。”越迷津轻轻拉住杨青的手,重新塞回进被窝里,这只小手终于不像昨日那么冰冷,而是带着一点暖意,这让他的心似乎也温暖起来,“他受伤这么重,遇到我们时,心里最记挂的还是别人。”
秋濯雪想到了昨天晚上杨青发的那些牢骚,笑容短促地在脸上浮现,又很快消弭。
正因这个孩子如此懂事,如此温柔,才令他感到加倍的心酸与苦楚。
“你不必将自己看得太重。”越迷津淡淡道,“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后果,仍然选择去做,这些事并不是只有你才可以做。”
秋濯雪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他很弱,他不过是个孩子?”越迷津的脸上忽然覆上一层认真,“还是,你本该保护他们?”
秋濯雪的话被堵死,忍不住苦笑起来:“不错,我本该保护他的,不是吗?”
越迷津又道:“不错,你远比他强,可是丁流云也比你更强。你当初对上丁流云的时候,同样没有必胜的把握,是吗?即便我与你联手,可澹台珩在侧,二人也未必能胜过他,你当时渴望谁来保护你呢?”
秋濯雪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动了动唇,低声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为什么不能?”越迷津道,“你的确聪明多谋,武功高强,可也并非天下无敌,世上多得是人比你更强。甚至……甚至是一先女,也险些死在他人的嫉妒心之中,难道是她不够强吗?”
“强?难道只有强人才能做英雄?那么,谁来定义强呢?要足够聪慧,足够蛮横,还是足够算无遗漏?这可能吗?”
越迷津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尽管与秋濯雪的能说会道全然不同,可是他说的话,往往包含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道理。
“越兄此言,说得秋某好生惭愧。”秋濯雪莞尔一笑,“怎么听起来,秋某倒似是个冥顽不灵之人了。”
“你并非冥顽不灵,正相反,也许是太灵了。”越迷津语声冷淡,听不出是否暗藏讥讽,“灵到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甚至让别人也快要相信,你是真的无所不能。”
秋濯雪摸了摸鼻子道:“这……秋某倒是没有以圣人自居。”
越迷津嗤笑道:“以你对自己的苛刻,还远吗?”
“哎呀,越兄当真是牙尖嘴利,算是秋某方才失言。”秋濯雪无奈道,“还请越兄饶恕。”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瞧着杨青,果然没有再开口。
两人又看了杨青好一会儿,秋濯雪才道:“看来,这就是越兄一直以来,从不劝我将这些事丢开手的原因了。”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很温柔,目光也放得很柔软:“你实在是个很体贴的人。”
越迷津坐在桌边,既没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万剑山庄后发生的事?”
“哪一件?”
“我们遇到了袭击,你让我走的那件事。”
秋濯雪眨了眨眼道:“当然记得。”
甚至想起来,还恍如昨日。
“那时候,我还会想很多可能,可是后来我就明白了,你要做的事,无论怎样都会做完。”越迷津缓声道,“于是我就想,你要是死了,我会为你报仇;又或者我不会让你死在我的前面。”
这些话,秋濯雪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由得愣了愣,心中很是感动,又不愿气氛太沉重,就玩笑道:“这……看来从今往后,秋某要对自身的安危要更注意才是。”
越迷津并没有笑:“你总是希望照拂别人,却不肯叫别人照顾。这些话我从来不说,只因为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是极大的负荷。”
秋濯雪实在不能不承认,越迷津简直将他看得极透。
最终,秋濯雪忍不住问道:“那么,如今又为何要说出口来呢?”
“因为你在自讨苦吃。”越迷津的手搭在覆水剑上,他慢慢地抚摸着剑柄,声音仍然低沉而平静,一点也没有动怒的痕迹,“既然你想受苦,不如由我来满足你,给予你另一种痛苦。这样的话,起码在我们两个之间,我的心里会高兴一些。”
越迷津虽总是安静地跟在秋濯雪的身后,像是一条缄默无声的影子,但他并非只是一条会杀人的影子。
任何人若因此轻视他,只怕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今秋濯雪就付出了这“惨痛的代价”,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正在这时,古蟾忽然从外面走进来,才刚迈入房门,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下意识看了看两个人,生怕打起来,忙道:“老人家是来送药的,你们要打出去打啊,可别在杨小子这里动手啊!动口也不行!”
他虽不准别人动口,但自己却嗓门格外的亮。
本该因为药物沉沉睡下的杨青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试图寻觅声音的来源。
他还在药效里昏昏沉沉,头痛得要命,试图大声嚷嚷,愤怒地表达抗议,实际上声音却轻而无力,双手在被子上努力鲤鱼打挺,可只来了个咸鱼侧翻:“吵……吵死人了!”
古蟾:“……你看!”
秋濯雪:“……”
越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