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虎皮,不要白不要。”燕明庭瘸着腿往老虎边走去,手里又握起了那把端短刀,切了个口子,开始剥皮。
赵暄现在看见老虎就头晕,没法再看,又坐回了山洞里,回想着刚才那惊险的一幕,算得上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步了。
就在掉下悬崖的那一瞬间,他这短暂的一声浮光掠影地在眼前浮现了一下,发现自己这短暂的一生,重要的事竟有一半都有赵夜阑参与其中。
而最后久久不能挥去的画面居然是赵夜阑穿着一袭红衣,披着红盖头,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抓着一条大红缎带,而另一端,是英姿飒爽的燕明庭。
穿着同样的红衣,与赵夜阑站在一起,毫不逊色,战场上的砂砾并没有将他蹉跎,眼里却仍是干净明亮的,有着少年郎的意气风发,又有历经世事的成熟稳重,笑着和每一个前来喝喜酒的人道谢。
而他,坐在主座上看着着这两人对着天地鞠躬,还在心里猜想这二人以后会如何。
没想到仅仅半年,他们还是彼此吸引了。
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燕明庭满身血迹地扛着虎皮走进来,拿出一块帕子擦着虎皮上面的血。
燕明庭是不可能随身揣帕子的,所以赵暄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赵夜阑的。
“你先歇会吧,这么着急去弄虎皮做什么?”赵暄问。
“马上就入冬了,正好给他做块毯子。”燕明庭笑了笑。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想来赵夜阑畏寒,还有他一半责任呢,他叹了口气:“若不是当年替我挡了一箭,他也不会这么怕冷。”
燕明庭动作一顿,没有搭话,继续擦拭。
赵暄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停顿的那一瞬间,莫名多了丝卑劣的愉悦,就好像燕明庭再厉害,也无法夺走他们的年幼时光,他们一同经历过的那些事,是无法被改变与扭转的。
“大夫抢救了他几天,才醒过来。”赵暄说,倏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还在梦里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没有说那个名字是谁,但燕明庭想也知道不会是自己,道:“嗯,我知道。”
“你知道?”赵暄一时没控制住表情,这么私密的事,居然也会跟他说过?
赵夜阑确实跟他提过,还是在江南的时候,两人坐在屋顶上,他问赵夜阑为何会替对方挡箭,对方说完原因后,又欲言又止地提到了这件事。
当时赵夜阑是怎么说的,哦,想起来了——
“我当时还做了一件离谱的事,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赵暄的声音,就突然想到另一个法子,既然已经让他产生愧疚了,何不让他对我彻底放下心呢?我就装作在梦里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是皇室子弟,宣朝律例是不允许皇室子弟迎娶男人的,所以他一定会选择江山。更何况,他不喜欢男人,但又需要我为他出谋划策,所以会很放心地将我留下。一个想要权力的人他可能会忌惮,但如果是一个爱慕他的人,他就只会放心地利用了。”
燕明庭当时和现在的心情如出一辙——还好是赵夜阑主动说出来了,不然从赵暄口中得出此事,他不醋死也得怄死。
他能理解在绝境之下,赵夜阑为自己的生存环境而不择手段,事实上也确实如赵夜阑判断的一样,登基后那些同他一样的幕僚都或多或少地被调离了京城,甚至有被处死的,而他始终在京城,就是因为赵暄觉得他还爱慕着他,不会对他有任何反心。
而这些原因,他自然是不会告知赵暄的,在说了一句“我知道”后,两人就又陷入了沉默。
燕明庭继续擦着虎皮,小心翼翼不沾到皮毛。
赵暄坐在不远处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他的出身了?”
“嗯。”燕明庭忽然暂停手里的活,抬眼看着他,郑重地说道,“多谢陛下,当年救了他一命。”
语气真诚,一位合格是家属说出的话,赵暄喉结滚了滚,却没法拒绝他的道谢,只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啊……”
这不是他最忌讳的事吗?怎么才认识半年而已,就全部都和盘托出了?
“因为我们是拜过堂成过亲的,不会有秘密。”燕明庭说着,又道了声谢,“还要多谢陛下,给我们赐婚呢,不然我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相爱呢。”
这么快相爱,而不是不相爱。
燕明庭觉得,就算他们没有赐婚,只是做个同僚,他也一定会被赵夜阑所吸引,然后苦苦追求,哪怕日子久一点,他们也还是会在一起的。
赵暄彻底噎住,自己真是主动给他们牵上了割不断的红线。
不过看着他那么得意的样子,赵暄又有些微妙的不爽,道:“你知道他以前最爱做的事是什么吗?”
燕明庭想知道赵夜阑幼年时的样子,可他更愿意听赵夜阑自己讲,而不是从赵暄的口中得知。
他站起身,往赵暄那边走去,打算趁其不注意,一掌把他拍晕过去,然而刚经过他身后,抬起手时,就听见外面凌乱的脚步声。
“陛下!将军!终于找到你们了,你们没事吧?”统领带着一群人出现在山洞门口,又回头喊了一句,“找到他们了!”
那群人赶紧跑进来,将赵暄扶起来,关心起伤势。
燕明庭退后几步,给他们腾位置,这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奋力扒开挡在面前的人:“燕明庭!”
燕明庭立即抬头看过去,见到赵夜阑后,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我在这。”
赵暄也望了过来,发现他头发凌散,头上的玉冠不知被哪棵树刮走了,衣服上也沾着些杂草,和整洁干净的赵夜阑可谓是判若两人。
下一刻,他就看着人匆匆走近,这才注意到对方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然后与他擦肩而过,看也没看他一眼,跑向前面的人影,脚下被绊倒,险些摔下去,幸好被燕明庭及时接住。
“你没事吧?”燕明庭和赵夜阑异口同声道。
“没事。”燕明庭冲他笑了笑。
赵夜阑赶紧站起来,看见他胳膊和膝盖上都缠着布,还有不少血迹,赶紧拉着他仔细看了一圈,发现浑身都是血,后怕地眼眶又红了些:“还说没事!”
燕明庭本想解释说这些血都是老虎身上的,可余光瞥见赵暄一直在看他们,立马改口:“啊,好痛。”
“哪里痛?”赵夜阑忙问道。
“全身都痛。”燕明庭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柔弱不能自理地说,“咱们先回家吧,或者你先帮我吹吹,亲亲也行。”
赵暄:“……”
第78章
赵夜阑听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稍微松了口气,带着他离开山洞,却又听他说了一句:“啊,虎皮还没拿呢。”
“都这时候了,还要什么虎皮。”赵夜阑赶紧叫下人过来。
“可那是给你准备的。”燕明庭转身就要回去拿。
“你在这等着,我去拿。”赵夜阑命人把他看管好,才折回去拿虎皮,恰好撞上赵暄被人扶着出来,问了一句,“陛下有没有受伤?”
“无碍,我……”赵暄话还未说完,就见他就拿着虎皮出去了,“……”
辗转回到将军府,没多久就来了个几位太医,还有宫里赏赐的一些东西。太医给燕明庭处理完伤口后,又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万幸只是点皮肉伤,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赵夜阑依旧是眉头紧锁,给他换了身衣服,把人扶到床上去,然后盯着他的伤口看了半天。
“没事的,一点皮外伤而已。”燕明庭揉了揉他脑袋。
“休息吧,累了一天了。”赵夜阑说。
“好。”燕明庭闭上眼睛,良久,察觉到胳膊上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似乎在试探他有没有睡着。
他索性装睡。
紧接着,旁边的人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胳膊,在伤口周围徘徊,始终不敢靠近。
如此过了一会,燕明庭按捺不住,用另一只手将他抱进怀里:“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你醒了?”赵夜阑惊道,“是我把你弄醒了?”
“不是,压根就没睡着。”
“怎么了?”赵夜阑在黑暗中摸了摸他的脸颊,手指在眉心处按了按,发现是舒展开来的,这才放下心,“是今天的事吓着你了?还是有什么心事吗?”
“这点事还不至于吓到我,倒是可能吓到皇上了。”燕明庭幸灾乐祸道,“差点连命都没了,我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去打老虎。”
“那就是有心事了。”赵夜阑见他沉默了下来,道,“你们俩在山洞里呆了那么久,是不是聊了很多?”
“嗯。”
“聊到我了?”赵夜阑试探性地问。
“嗯。”
“他是不是跟你提前以前的事了?”
“嗯。”
赵夜阑急了,撑起半个身子,说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我以前去青楼的事?”
嗯?还有这事?
燕明庭借着朦胧的月色,将他脸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没有吭声,赵夜阑误以为他是在沉默默认了,主动解释道:“我是去见顾袅袅的,我在街上无意中撞见她,才得知她去了红袖楼。”
十六岁那年,赵夜阑出门替赵暄办事,却撞见了被顾袅袅,彼时她正被鸨母拽着去买朱钗罗裙,教训着她要好好待客,再敢耍性子就把她剥光了扔进护城河里。
那是他们从地牢出来后,时隔几年的重逢。他起初只觉得眼熟,毕竟这姑娘的打扮和几年前在地牢里的模样大相径庭,只是细看之下,那双眼睛还是充满了恨意,与他一样,又不一样。
他学会了隐藏,恨意在心底,而不在眼里。
那晚,他拿着银子去红袖楼点了几位姑娘,其中就有顾袅袅。赵夜阑将其他几人迷晕,问她:“你想留下还是逃走?”
“我要留下来。”顾袅袅沉声道,撩起袖子给他看,手上起了一些红疹子,“我若是不听话,鸨母就给我用毒,让我生不如死,不会留下疤,只是会出现一些红疹,过几天就会消失。我也要让她尝尝这种滋味,你帮帮我。”
赵夜阑:“你能为我做什么?”
顾袅袅:“什么都可以,钱财、容貌、身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赵夜阑听见楼上响起了某位大人的声音,在床榻上和女人说起了朝廷秘辛,他无声地勾了下唇:“好,我不需要别的,只需要你做我的耳朵。”
那晚,顾袅袅将刀递给他:“我不想再接客了,劳烦你再帮个忙。”
赵夜阑沉默片刻,道:“你自己动手吧,不能对自己狠下心,还想报什么仇?”
“你说得对。”顾袅袅良久才笑了一下,然后对着镜子,从眉峰上倾斜着往下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横流,模糊了她的脸。
然后赵暄听说赵夜阑把青楼女子发生了争执,把人划破相了,匆匆赶到,把赵夜阑带了回来,还给鸨母和顾袅袅一大笔赔偿金,才将此事平息下来。
燕明庭听着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一边想着难怪总觉得顾袅袅那道疤有点奇怪,旁人动手和自己动手的伤势会有细节上的不同,只是他没有盯着女子的脸细看,所以也没去细究这些,一边又紧紧地抱着赵夜阑,总觉得他三两句的往事就能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的了。
赵夜阑见他一直不说话,又开始琢磨:“难道他说的是别的事?他是不是说我使诈骗他银子了?还是说我穿着红衣,被一头牛给撞晕了?”
嗯??
“什么牛?”燕明庭来了兴趣。
赵夜阑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不知情,于是便闭口不谈了。
“到底是怎么撞的?你给我说说呗。”燕明庭没忍住,轻笑两声。
赵夜阑:“不说了,睡觉!”
燕明庭没能从他口里得知到底是怎么被一头牛撞晕的,但也不急于一时知道答案,反正来日方长,迟早都会从他口中一点一滴得知的。
心里头仅存的那一丝郁气也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