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揉了揉他的肚皮,见他长得越发健壮,毛色光滑,想必是在这长乐宫过得很好了。
窗外传来一个小宫女的声音:“哎呀,雪球跑到陛下的寝殿里去了!”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宫女说:“赶快去抓出来,韩大人在里面呢,别把韩大人吵醒了,陛下交代了的……”
接着她们说话的声音变小了,韩佑听不清。他笑着把小狗抱起来举高,“雪球?谁给你取的名字?”
小狗叫了两声,门外的宫女静了,接着门被敲响,韩佑听到年纪大一些的宫女小声道:“侍郎大人?”
韩佑朗声回答:“进来吧,我起了。”
门外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四个宫女各自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安静而迅速地服侍韩佑洗漱更衣。
韩佑抖开托盘上的外袍,是一件丝质的红色对襟大袖衫,很明显是女性的款式。他皱眉问那宫女:“这不是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
宫女答:“大人的衣服昨个儿弄脏了,已经送去浆洗了,得晚一点才能拿到。”
韩佑不疑有他,温和地说:“姑娘可能弄错了,这是女子的衣服,若是宫里没有合适的,还请姑娘给冯公公说一声,让我府上的韩三送一套进来。”
那宫女跟旁边的宫女交换了个眼神,福了福身,说:“是。”
之后又有内侍送了早点进来,韩佑没见到平时熟悉的人,也没见到冯公公,于是一个人随便用了点早膳。
这天是六月二十九,是上朝的日子,想必这时候夏司言已经去皇极殿了。而韩佑之前请了三天病休,这是第四天,吏部衙门的公务恐怕已经堆成山了,他今天无论如何得过去一趟。
跟雪球玩儿了一会儿,雪球不耐烦一直在房里,自己跑出去了。韩三还没有把衣服送来,他又不能真的穿女人的衣服出宫去,只得坐在房中等。
夏司言不喜欢用香,寝殿中没有点香的习惯,韩佑能闻到空气中有一种很特别的、只属于夏司言的味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只有最亲密的时候可以闻到。
韩佑想起头天晚上皇帝睡着之前在他唇上轻轻落下的那个吻,好像那滚烫的触感还留在他的唇上,令他感到心悸和不安。
也不知那宫女究竟有没有去帮他办,韩佑等了半个时辰也没人来给他回话。他披上那件红色的外袍,准备自己去找冯可,或者让冯可给他安排个马车回府换衣裳。
出了寝殿顺着游廊往外走,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将阳光切割成曼妙的光束,零零落落地打在身上。四周静悄悄的,能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韩佑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弯就看到冯可和几个内侍拥着皇帝正朝这边来。
今天夏司言穿着正式的朝服,很英挺、很年轻。韩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穿这身衣服,从前都是他看着这样的夏司言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陌生而遥不可及。
夏司言看到韩佑,很开心地笑起来,快步走过来,先是打量了一番韩佑的穿着,然后拉着韩佑的手往回走,撒娇般地说:“朕要去换衣服,先生陪我。”
韩佑穿了一身女装正浑身不自在,没想他会这么快回来,他和冯可却好像觉得很正常似的,没有多问一句。
“陛下,”韩佑拉着他停下来,无奈地说:“臣也要回家更衣了,今日要去吏部上值。”
“都中午了,在宫里用过膳再说。”
“可是……”
夏司言牵着他的手,很高兴的样子,“没关系,朕让他们下午把公文给你送进宫来。”
韩佑想起他那封奏折被皇帝扣下来了,还没有通过内阁票拟、没有批红,那他就还是侍讲。夏司言想把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他的折子已经过了通政司,消息也传出去了,他的身份这样敏感,若是皇帝把他的折子留中不发,恐怕会遭人非议,说他们君臣闹别扭,把朝政大事当儿戏。
韩佑皱眉道:“陛下,这样恐怕不太妥当。”
夏司言冷着脸,微微抬起下巴,不容置疑道:“朕已经决定了。”
韩佑看着他凌厉的神色愣了一下,长篇大论的劝诫就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夏司言见他默认了,又高兴起来,牵起他的手说:“走吧。”
面色和言语是柔情的,手上的力道却重得吓人,韩佑几乎是被他强迫拖拽着在往回走。宽大的红色袖口盖住夏司言用力得关节发白的手指,韩佑从他的力道里察觉,看来皇帝并不是想要轻巧地揭过那件事。
第14章 棋子
青色缎绣龙纹常服已经挂在寝殿的衣架上,夏司言张开双臂站到落地大铜镜面前。冯可跪在地上,从下往上地解他朝服上复杂的盘扣。
夏司言心情很好,他面对着镜子,眼眸却一直落在韩佑身上。红色衬韩佑,这身衣服是他画了图让尚衣监按照御用规格做的。
韩佑每次来见他都穿官服,严肃端正、不露破绽,早就想给他扒掉了。
日光正盛,透过窗户投下朦胧的光线,照在韩佑略显苍白的侧脸上。韩佑的侧脸很好看,不似正面看去那样冷淡疏离。嘴唇微微上翘,勾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只要不说话,这唇还是可爱的。
夏司言的目光在那双唇上停留了一会儿,喉结微动,对冯可说:“好了,你们出去。”
冯可把朝服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又从架子上取下常服披上皇帝的肩膀,恭敬道:“是。”领着小太监一起出去了。
夏司言把手穿进袖子,照着镜子系领口处的盘扣,从镜子里看到韩佑也在看他,笑了笑,“这扣子好难系,先生帮我。”
韩佑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顺从他,听话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扣。
夏司言偏着头,垂下眼帘看韩佑专注的样子。那微微翘起的嘴唇又换了一种形状,紧紧闭着,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韩佑的唇色很浅,只有在被夏司言吻过以后才会变成那种如同成熟樱桃一般的红。
韩佑体温比常人偏低,手指在夏天也是凉的,扣衣服的时候会偶尔碰到夏司言的下巴,紧接着又会非常谨慎地缩回去。
夏司言故意拿下巴去蹭他的手,韩佑抬眸瞥了一眼皇帝,眼里泄露出一点紧张。
“先生在怕朕么?”夏司言故作无辜。
“没有。”语调平稳,耳廓却浮起红潮,韩佑察觉自己的心虚,不动声色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夏司言欣赏了一会儿他的窘迫,暂且放过,偏头看向镜子,岔开话题道:“今天上朝的时候朕听到一件趣事。”
韩佑也向镜子里看了一眼,跟他四目相对片刻,镇定下来,问:“什么事?”
“听说你老师想让张裕筹的女儿给他儿子当续弦,可是吏部又举荐张裕筹去甘州做巡抚,张裕筹要把女儿带走,你老师正发愁呢。”
韩佑笑了一下,老实承认道:“陛下知道了。”
“朕还以为你会站在你老师那边。”
“吴世杰……”韩佑叹气,“吴世杰并非良配,张裕筹爱女如命,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跳那个火坑。正好甘州也缺一个有能力的巡抚,臣就举荐他去了。”
“甘州那么远,张裕筹也舍得。”
韩佑想起张裕筹那天说的开心肆意自由自在,垂眸道:“为了女儿,做父亲的自然是倾尽全力。”
夏司言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扯掉韩佑的发带。韩佑不太会束发,平时都是韩三帮他的,今日在宫里,他不好意思让宫女帮他梳头,就自己随便束了一个,连网巾也没戴,轻轻一扯就掉了。
发丝垂下来落到红衣上面,看起来跟那日夏司言画的“皇后人选”更像了。
韩佑停下来,把头发往后拢了拢,看了一眼皇帝拿在手里的发带,不作声了。
夏司言把他的发丝拿在手里把玩,压低了嗓子问:“先生想要一个女儿吗?”
韩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抬眼看他满是戏谑的眼睛,“陛下想说什么?”
夏司言贴着他的脸,让他看向镜子,用撒娇的口吻说:“你看,如果先生有女儿,就长这样。”
韩佑笑了一下,“陛下是故意的吧?”
“什么?”
“这身衣服,”韩佑说,“刚穿上的时候臣就知道了,这宫里恐怕没有臣这个身材的女人。”
“那先生喜欢吗?”
“谢陛下恩赐,”韩佑语气温和平缓,就像在谈论公务,“不过臣更想要自己的衣服。”
“不行。”夏司言把韩佑拉到镜子面前,自己站在他后面,用手指给他梳头发。一缕一缕的发丝在指缝里流淌,夏司言跟他交颈相闻,露出半真半假的哀伤,“先生的折子今早已经交给内阁了,不光是侍讲,吏部侍郎先生也不用做了。”
韩佑顿时愣住,如遭雷劈。他没想到皇帝会直接撤掉他的职,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夏司言从镜子里看到了他惊愕的表情,淡然道:“以后先生就留在宫里陪朕吧。”
韩佑过于震惊,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是什么意思?”
夏司言轻吻他贴着侧脸的发丝,“高擎会帮我们安排的,先生不用担心。”
韩佑跟不上了,“安排……什么?”
夏司言恶劣地笑起来:“吏部侍郎韩佑的妹妹啊,要给朕做皇后了。”
韩佑睁大眼睛看了镜子里的皇帝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夏司言想做什么,极度震惊和愤怒之下,声音竟然出奇的平静,“陛下竟让高擎做这种荒唐事?”
“那先生要朕怎么办?”夏司言委委屈屈地说:“你出了这宫,朕就抓不到你了,今天要休病假,明天要请辞,万一你把自己也举荐到哪个天远地远的地方去做巡抚,朕要怎么办?”
韩佑一直觉得夏司言是昭国立国以来最不乱来的皇帝,比起景帝的穷奢极欲、朔帝的残暴狠毒,暄帝是最勤俭恭良的。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和坏脾气,他几乎是照着教科书长的君王。
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又能坏到那里去?韩佑满心以为只要夏司言亲政,那些小毛病自然会迎刃而解,他们君臣相辅,先清正朝堂,再励精图治、推行改革,韩佑的政治主张都能在暄帝在位时得到实施。
没想到乖顺了十年的小皇帝,迎头给了他一个暴击。
“高擎不可信任!”韩佑没功夫跟夏司言说他那个子虚乌有的妹妹,也没心情辩论男扮女装嫁给皇帝做皇后到底可不可行,只抓住这个重点,急道:“甘州事发,高党岌岌可危!陛下现在正是从高擎手中拿回权力的时候,怎么可以给高擎这么大一个把柄?陛下你疯了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嘶吼。
夏司言一反常态地平静,“甘州的事,没有证据,并不一定能扳倒高擎,你自己说的。”
韩佑气急,表情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狰狞,“我们已经派人去甘州拿张自良了,只要抓到张自良,陛下还怕没有证据吗?!”
夏司言把韩佑的发丝绕在手指上打圈,放到鼻尖下嗅,轻描淡写地说:“张自良已经死了。”
“什么?”韩佑再一次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夏司言摸了摸他煞白的脸,怜惜道:“镇西将军的邸报到京城的时候。”
“怎么会?”韩佑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不可能!”
镇西将军的邸报,送进京城的第一时间就交到了吴闻茨手上,走的是兵部密报的线,京中不可能有人知道,除非……除非……
韩佑有如五雷轰顶,震得他摇摇欲坠,“是陛下……”
夏司言笑了,眼睛里满是柔情,“镇西将军是我的姨父,为何你们觉得他不会先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呢?”
“所以陛下早就知道了。”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夏司言把韩佑搂进怀里,脸贴着他的脸,跟他耳鬓厮磨:“两年前户部清查地方税务,有个税务官死在甘州,先生还记得吗?”
韩佑当然记得,京城派去的税务官死在甘州,户部不依不饶要彻查到底,事情是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夏司言压下来的。
所以在那个时候,夏司言已经在布局了吗?
不,应当是在那之前。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假装不谙世事、软弱好欺,假装屈服于高擎的强势,暗中给高擎的人提供方便,包庇、遮掩,让高擎及其门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大肆贪腐,让甘州成为高党的聚宝盆!
甘州是夏司言诱捕高擎铺下的大网,只等到先帝遗诏约定的十八岁期满,若是高擎不肯让权,便可以一举将高党尽数歼灭!
韩佑被皇帝抱在怀里,明明贴在一起的是温暖炽热的身体,却让韩佑觉出了数九寒天的冰冷。
京中这盘棋,唯一的棋手是皇帝,而他们都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