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 第13章

看舞姬的身量,必定是位性情刚烈、勇于打破世俗追求真爱的女子,甚至敢这样光明正大地追到了吏部衙门来,实在是可歌可泣。

再看她还带了位级别如此之高的御前侍卫,想必是皇帝跟前十分受宠的舞姬。于是就有人分析,说不定韩侍郎是为了避嫌才辞掉侍讲的€€€€这个分析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

前因后果都联系了起来,逻辑自洽、论据充分,令人信服。众位官员都不禁感叹爱情的不易,为韩侍郎鞠了一把辛酸泪。

值房内,夏司言含笑看着韩佑惊慌中打翻茶杯泼了自己一身的水,还故意戏谑地问他:“先生在紧张什么?”

纱€€质地的夏季官服被茶水一泼,那面料就滚烫地贴在身上,韩佑被烫得嘶了一声,深蓝的孔雀官服上晕出一团墨色,位置不尴不尬刚好在右侧大腿gen上。

夏司言走过去把拎在手中的食盒放到桌上,伸手去摸他,“烫伤了吗?这里痛吗?”

韩佑握住他的手腕,瞥了一眼门口道:“没事。”

“我看看。”夏司言蹲下身就要撩韩佑的外袍,韩佑躲避不及,被强硬地按在椅子上。

他急道:“陛下赶快起来,有人来了!”

已经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还听到王文思在外头跟人说话的声音。

夏司言充耳不闻,强势地撩开他的衣袍,把他的裤腰扒下来,伸手摸了摸他被烫到的地方,“烫红了,我让冯可给你送点药来。”

韩佑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不用了,我……”

此时,值房的门又被敲响了,韩佑没说完的话就被这惊吓给吞了回去。

他做了十年的官,还从未有过这么惊险的体验,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倒是夏司言一派自然地站起身,还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裳。

王文思敲了几下门,见里头没人应,又问旁边的人:“里头没人吗?”

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王文思又敲了两下门:“侍郎?韩大人?”

韩佑整个人都是懵的,瞪着夏司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夏司言又退到书案那头站好,面纱也盖不住他的笑意。

遮了大半张脸的皇帝看起来比平时温和很多,所有刺痛韩佑的东西都很好地隐藏在那红色之下,露出来的部分漂亮又迷人,柔软又无害。

韩佑感觉到夏司言心情很好,所以他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放松了一点,向后靠在梨花木椅背上,朝门口道:“进来吧。”

王文思打开一条门缝,眼睛先是找到房中的红衣女子,八卦地多看了两眼,才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对韩佑说:“孔记松饼,刚出炉的。”

韩佑尴尬了一瞬,虽然点了卯出去吃早饭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就有点太无视朝堂纪律了。

他很想把王文思的脑袋给推出去,无奈道:“拿过来吧。”

王文思走上来,看到他桌上摆了个精致的食盒,顿时控制不住兴奋的表情,转头看了一眼红衣面纱的夏司言,夸张地惊喜道:“原来已经有人给大人送饭了啊。”

韩佑闻到食盒里飘出淡淡的药味儿,里头应该是宫里熬的药,今早走得急没来得及喝。心里觉得柔软,点头道:“嗯。”

王文思把手里的纸袋子放在他桌上,“不过这松饼以后就吃不到了,大人还是带回家吧。”

纸袋里飘出食物的香气,韩佑看了一眼,“为何吃不到了?”

“孔老板说他老母亲病了,他要回乡照看,以后就不在京城做生意了。”

“哦,”韩佑叹气,“那倒是有些遗憾了。”

“对啊,这家松饼是大人吃惯了的,小吃巷那些油腻的早食您吃了又怕一整天都不舒服。”王文思故意对着夏司言做了一个苦恼的表情,“这以后上衙,大人早餐吃什么啊。”

韩佑笑了一下,温言道:“没关系,以后我吃过再来。”

王文思小声抱怨,“上值的时间那么早,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儿了,哪有时间在家吃啊。而且像大人这样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上次您胃痛,大夫就说您是饮食不节、饥饱无常,损伤了脾胃。”

韩佑简直想把他嘴巴给缝上,“好了,我知道了,王郎中教训得是,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事了,”王文思又看了一眼那红衣女子,总觉得那女子存在感过于强了些,令他不自觉有些紧张,想多打趣两句都说不出来了,只好道:“那下官告退了。”

王文思退出去把门带上,韩佑才呼出一口气,看向夏司言,“陛下勿怪,他跟我太熟了,说话不过脑子。”

夏司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经常不吃早餐吗?”

“也没有,只是有时候忙不过来。”

夏司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朕的肱股之臣饮食不节、饥饱无常,这都怪朕啊!”

看他穿着大红裙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个话,韩佑忍不住笑起来,“陛下今日微服,是来探查京中官员早食的吗?”

夏司言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又弯出好看的弧度:“当然不是,其他官员的早食我才不关心,我是为先生来的。”

话没说两句,房门又被敲响了。跟之前的敲门声不同,这次的声响很有节奏,像是某种暗号。门外的侍卫低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韩佑感觉自己并没有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却直接在额头的位置响起了。不是传进耳朵,而是直达脑海。

韩佑有点在意,门外那位是这样的高手,也就是说他们在屋子里不论多小声地说话,都会被听到的。

夏司言叹口气,委委屈屈地说:“巳时要在皇极殿开御前财政会议,户部那帮老家伙又要欺负我,要是先生能陪我就好了。”

韩佑无动于衷,夏司言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皇帝形象早就在韩佑这里彻底崩塌了。

他站起身,躬身恭敬道:“陛下自有明鉴,微臣恭送陛下。”

夏司言跟他隔着书案,探过身凑近,“先生这么冷淡,朕要伤心了。”

韩佑很想错开视线不去看他突然靠近的脸,但那红色的面纱里面有种蛊惑人心的东西引诱着他,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他盯着夏司言的眼睛,“陛下,时辰到了。”

夏司言眼睛笑成一弯弦月,声音很低很慢地说:“你亲我一下我就走。”

第23章 陷阱

门外的侍卫又敲门提醒了一次。

“要来不及了,内阁和户部的人都等着呢,朕要是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说着这样的话,但皇帝看起来并不着急,好像等待韩佑亲他是比朝政更重要的事情。

韩佑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有心跳声敲打着耳膜。一面想着皇帝要亲他的话被外面那个侍卫听见了,一面又想着要不就亲一下好叫皇帝快点离开。

红色面纱随着说话而轻微起伏,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下面的嘴唇轮廓。韩佑双手撑在书案上,身子探出去,在他面纱起伏的地方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好像并没有触到他的唇上,只是碰到了面纱,但皇帝满意了,手指敲了敲食盒,说:“先生记得喝药。”

韩佑嗯了一声,再次拱手躬身,小声道:“微臣恭送陛下。”

夏司言转身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接着门就在他们之间合上了。

韩佑长出一口气坐回到圈椅上,才发觉自己手心都是汗。

被茶水打湿的衣衫贴着大腿的皮肤,凉凉的,总是提醒他夏司言在那个地方留下的触感。他心神动摇,久久不能平息混乱的心跳。

食盒里还有一碟精致的点心,大略看一下都是他在宫中偏爱的那几样。汤药用没有盖子的瓷碗装着,提了这么远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想必是那位侍卫的功劳。

韩佑经过这一早上的折腾实在是没有胃口,只把药拿出来喝了,松饼也扔进食盒里放到一边。

吴闻茨作为内阁成员去皇极殿参加御前财政会议了,部里一些亟待处理的事务,官员们都拿来请示韩佑。于是韩侍郎的值房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一整个上午都不得清闲。

时间过得很快,忙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功夫去想那些让人思绪纷乱的事情。最后一位下属走出他值房的时候,韩佑站起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到了一杯已经冷透的茶水。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干了。

刚才冯可派的小太监送药进来,又在部衙里引起一阵议论。

韩佑对那些传言不置一词,任由王文思他们怎么打听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随便他们编出多么离奇的剧情都只是报之一笑。

王文思几个人好奇得抓耳挠腮,见他这么神秘,那个关于跟皇帝争风吃醋抢舞姬的故事更加有鼻子有眼起来。

舞姬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又送了什么药来,简直令人怀疑那是皇帝赐给他的毒药。

韩佑倒是十分淡定,当着众人的面把药瓶收进袖子里,还给宫里来的人打赏了些碎银子道谢。

下午老师从宫里回来,把韩佑叫进值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这一次魏大胡子算是彻底完了,”吴闻茨坐在太师椅上,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上午在皇极殿,他跪在陛下面前,把什么都招了。”

韩佑想起今早皇帝走之前,还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户部的老家伙会欺负他,不禁笑了一下,在脑子里想象夏司言威吓魏许的样子。

“你笑什么?”吴闻茨奇怪地问他。

“没有,”韩佑道,“只是觉得这些年魏许那么嚣张跋扈,现在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吴闻茨嗯了一声,“你可知魏许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是谁让他坐上去的?”

魏许是高擎的心腹,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情。以魏许的资质能坐上户部尚书,也是高擎的安排,朝中也人人都这么想。

韩佑问道:“难道不是高擎吗?”

“不,”吴闻茨摇头,“两年前那税务官死在甘州,当时的户部尚书杜衡就发觉有问题,要求彻查,是陛下压下来的。”

这件事韩佑知道。当时的甘州巡抚已经是张自良了,高擎维护自己的门生,否绝了杜衡彻查甘州的提议。那些年夏司言表现得非常亲近高擎,几乎是事事都听高擎的。因为这件事,夏司言还在早朝上和杜衡大吵了一架。

还记得吵完架当天,夏司言在长乐宫发了很大的脾气,韩佑哄了他好久。

吴闻茨继续道:“那个时候高擎还不一定就知道张自良在甘州搞的鬼€€€€以高擎的谨慎,我认为他很可能是不知道的。”

这是韩佑之前没有想过的,他心里惊了一下,“老师的意思是,陛下故意……”

“你不了解杜衡,”吴闻茨细细为他解释自己的分析,“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小皇帝大吵一架,他的主张仍不能得到支持,这是他作为三朝老臣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所以没过多久,他就辞官回乡了。”

韩佑皱眉思忖:“之后就是魏许做了户部尚书。”

“对,杜衡既是三朝老臣,又是先帝金口称赞过的耿直忠正,他不主动辞官,魏许不可能坐得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韩佑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紧,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甘州……原来不是陛下狩猎高擎的网,而是一个陷阱。”

吴闻茨大笑两声,“景略啊,我们都被小皇帝给耍了。”

魏许这个人,贪婪不知收敛,为了笼络讨好高擎是下了血本的,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嫁给高擎做小了,不收回本钱不可能罢休。所以他上任不久之后,就根据那名税务官留下的线索,通过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暗中查明了甘州的事。

按照魏许的性格,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个案子上报朝廷,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自己也在里面分一杯羹。

要知道谎报灾情既可以获得朝廷的赈灾补贴,又可以减免一年的税赋。昭国收税是收现银的,所以只要上交一套假账,就能获得双倍的钱款。

但是魏许没有胆子自己去找张自良对峙。所以他给张自良写信,说高首辅已经得知了这件事,要张自良自己去向高擎交代。

这个“交代”就模棱两可了。

张自良深思熟虑后,在高擎的老家运州买了八千亩田地,进京述职时,就把八千亩地的六张地契亲自交到了高擎手上。

一万两银子或许高擎还不会动心,五万两银子或许也不会动心,可是八千亩地二十万两银子,他不可能不动心。

高擎入了套,魏许作为户部尚书、又是高擎的左臂右膀,自然要效犬马之劳。

由于高擎性格谨慎,魏许担心数额过大会引起他的反感,于是跟张自良商量,瞒下一半私自处理,用来扩大他们在甘州的人际关系网。

也正是因为这样,高擎的性命才能堪堪保住。

韩佑想,夏司言一边在自己面前装懵懂无知,一边又用雷霆手段把高擎困成了一只瓮中之鳖。而自己的作用,充其量是这场戏中的配角,或者说,是玩伴。

回想曾经和夏司言朝夕相处的时光,韩佑几乎无法相信这是同一个人。他曾经很虔诚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夏司言,夏司言所代表的那个天道就是他的信仰,他愿意用全部的心血去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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