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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度扶着额头,深深的垂下了头。
第二日清晨,当树枝上响起第一声鸟啼的时候,玄度走出了房间。
他依旧穿着洁白的僧衣,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眼下有两道淡淡的乌青。
玄度去了院后松林。
松柏仍然苍翠,环抱着中间的一座石塔。
石塔旁边有一棵高大的绣球花树,枝叶繁密,亭亭如盖,此时,它还未开花。
玄度看着它,又看了看石塔,脑子里浮现出从前他在这里教印容练武的情景来。€€
忽然,玄度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走近石塔,在粗糙的石壁上看到了两个沉下去的手印,周围一圈龟裂。
玄度摸了摸手印,心渐渐的沉了下去。
中午时分,清依提着食盒来给玄度送饭了。
“玄度师兄,你听说了么,印容那疯子在外杀了一百来人了。”清依撑着下巴一边看玄度吃饭,一边道。
玄度停住动作,望向清依。
“不过,听说那一百来号人都是一个叫青刀门的杀手组织,也不知印容跟那些人有什么仇怨,怎么跑到那么大老远的地方去杀人。”
玄度良久没有说话,然后似乎有些艰难的吞下了口中的饭菜,又停了半响才一口一口的继续吃起来,然而视线全然不在饭菜上,恐怕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放条虫子到碟子里,他也会照样夹起来放里嘴里咀嚼。
下午,东林方丈走进小院的时候,看到玄度坐在院中台阶上发呆。
“玄度。”
玄度抬眸,站了起来,“师父。”
东林走了过去,坐到了玄度旁边,他看了看玄度,“听其他师兄弟说这几天你一直待在小院中,也不见人。玄度,你不应该这样,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应该懂得什么叫放下。”
“师父,弟子有愧……”玄度垂眸轻声道。
“一切遇见,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无还无,不外如是,感恩遇见,不负,不欠。”
玄度摇头:“是弟子带领他修习佛法,也是弟子引导他积念修善,他原本已经依愿修行,渐断诸障,奉持经戒,一心向善,是弟子……是弟子心不自在,以种种缘由欲求出离,才使得他重堕于苦海,弟子,罪孽深重。”玄度说完,掀袍在东林方丈跟前跪了下来。
他磕了一个头,轻声道:“师父,弟子想出去寻他。”
“玄度,你这又是何苦?你当知道,天地之间,五道分明,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他有他的因果,未除因果,不成菩提。”东林方丈的眼里出现了一丝忧虑。
“修我佛道,发无上菩提之心,弟子广宣经法,自当奉持拔生救苦,度人苦难。”玄度轻声却坚定道。
东林方丈回到禅院以后,一言不发的坐了两个时辰,直到东明大师的到来。
“方丈,我听说玄度又要出寺了?”
东林方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叹息道:“东明,这话原本不该说,但是,我如今真的有些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阿弥陀佛,方丈说的是接纳印容留寺,还是€€€€”
东林方丈缓缓的摇头,“一些人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玄度虽然淳净温和,才智慧绝,可他当年毕竟年纪尚轻,根基不稳,易受影响,如今,他听闻印容疯魔离寺,心已不静了。”
“阿弥陀佛,方丈说玄度,自己又何如?一忧一喜皆心火,一荣一枯皆眼尘,人生难得,佛法难闻,看不穿尘世沧桑,怎能修得佛智?经声佛号,若走不出执念牢笼,又如何能修成心之菩提?世事皆是虚妄,也是定数,业障不除,正道不得,玄度欲往度化印容,焉知不是替他自己开示正道?方丈,无情无佛种啊。”
东林脸上渐渐露出惭愧来,他双手合十对东明大师行了个礼,“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是我着相了,惭愧惭愧,多谢师弟开导。”
作者有话说: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六祖坛经》
第3章 须以血来和
满城新柳,杏花将开。
疏篱曲径,田家小院,一个七八的小男孩蹲在竹床旁边正看着一个红衣男子作画。
红衣男子皮肤莹白,然而却显得有些病态,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尾上挑,一双瞳仁剪秋水。
他在画一幅并蒂莲。
墨色被他调得很淡,淡成了青黛色。
“大哥哥,你没有别的颜色了吗?荷花不都是粉色的吗?”小男孩歪着脑袋问道。
红衣男子抬眸:“你喜欢粉色?”
“嗯。”小男孩点头。
“这好办。”红衣男子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在自己左手掌心一划,鲜血顿时涌出,他握着拳,悬举在一碗清水上方,鲜血如线,滴入水中,顿时将一碗清水染成了粉红。
“你瞧,粉色不就有了么。”
小男孩面色发白,猛然站起退后好几步,惊恐的望着红衣男子,“你、你你怎么割自己的手?”
红衣男子蘸了蘸水,画到了莲花之上,一朵粉色莲花顿时跃然纸上。
“怎么样?好看么?”红衣男子丝毫不顾及小男孩惊恐的样子,笑着问道。
“你是个疯子!”小男孩眼里露出害怕,撒腿跑出了院子。
红衣男子偏头看了看,将冒血的手掌慢慢涂抹到纸上,荷花顿时变成了烈焰一般的红莲。
“哈哈哈,这才对!这颜色真好看!”男子舔了舔唇,眼里冒着兴奋的光道。
他一连画了十几张,“心如莲花,花开见佛,花开见佛,花开见佛,花开见佛……”男子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在画好的画上写字,写着写着,目光渐渐凝住,瞳孔中的莲花仿佛变成了跳跃的火焰,男子面上现出狂意,脸色却更加苍白了,他目光晃动,扭头一看,小院野地上昨日践踏的野花今日竟然又绽开了一片,男子顿时走过去,抬脚用力踩踏,用脚尖碾转,直到新开的野花再一次被碾成烂泥、被碾碎在草地上男子才停下来。他站了许久,眸子里狂意渐歇,直到天边只剩残红,才慢慢的走回屋里。
深夜来临,男子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硬硬的木板床无铺也无盖。
男子穿着红衣,在黑暗中静静蜷着。
屋中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男子的双眼在黑夜中闪着雪亮的光,如兽一般。
他动了一下身子,改为平躺,过了一会儿,静谧的房屋中忽然响起抓绕声,又缓又慢,又深又重,像是困兽挣扎。
黑夜漫长,那抓绕声响了许久才停歇下来。
男子又蜷成了一团。
天光快要破晓时,男子睁开了眼睛。
屋中仍然暗沉,男子觉察出手指尖的疼痛,举起手看了看,指甲尖端甲床连着肉一片破损血污。
他放下手,坐了起来。
淮安城的一条大街上,红衣男子坐在一家酒肆中靠窗的位置,一边吃着卤肉面,一边喝着酒。
他的眼睛漫不经心的看着窗外来去的人群,还有在路两旁吆喝的小摊贩。
一个年轻的青衫男子走到了一个卖画的小摊跟前,挑挑拣拣,拣出了一张青赤白莲图,他与小贩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挑捡了几张一并付了钱。
红衣男子看着那青衫男子走远,嘴角勾了起来,他又饮尽一杯酒,喟叹了一声,喃喃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哈哈!兄台又不是和尚,谈何佛祖,莫非,兄台有出家的打算?”坐在红衣男子前面一桌的一个深衣汉子忽然回头笑道。
红衣男子抬眸望了过去。
深衣汉子眼里惊讶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走到红衣男子对面坐了下来,他打量了一下红衣男子,笑道:“这位小兄弟,你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呢。”
“是么,你怎么知道?难不成淮安城的人身上有特殊标记?”男子看了大汉一眼,说道。
那一眼明明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可是大汉就像是被羽毛拂了一下心尖,他堆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在这淮安城待了这么久了,从未见过像小兄弟这般标志的人儿。”
红衣男子不说话,看着大汉,眼里浮出一丝似笑非笑来。
大汉看了一眼红衣男子的手,关切道:“小兄弟莫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怎么搞得手上都是伤?”说着他伸手想去抓红衣男子放在桌上的手。
红衣男子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让大汉抓了个空。
他喝了一口酒,眼睛被喉咙中的辛辣之气一冲,水光更甚,他看着大汉,手撑住下巴道:“是遇到难处了。”
“说来听听,说不定大哥可以帮你。”大汉热心道。
红衣男子一笑,又端起了酒杯,眼睛看向大汉。
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端的是风情万种。
大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晚上经常失眠……苦恼的很。”红衣男子道。
“失眠?那好办呀,小兄弟大概是白日里不累,累了就不会失眠了。”
“我经常夜里睡不着,辗转反侧,即使睡着了,也睡不了一两个时辰,天还没亮,我就又醒了……”红衣男子喃喃道,眉间一抹愁绪。
“失眠症,我可以治的。”大汉道。
“哦?”红衣男子看向大汉,“你能治失眠症?你是大夫吗?看起来不像呢。”
“失眠症何须要大夫,我就可以治。”
“如何治?”
大汉往前倾了倾,放低声音道:“我可以陪小兄弟做些体力活,小兄弟累了释放后,一会儿就可以睡着了,舒服的很。”
“哦?究竟是什么体力活,还有这般好处?”
“小兄弟在哪落脚?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红衣男子眼波流转,一抹笑浮上嘴角,“我啊,就在城郊小田村附近。”
下午时分,深衣大汉拎着两坛酒和一只烧鸡跟着红衣男子到了他的郊外小院。
一进院子,大汉就愣了一下。
院墙破损,野地上狼藉一片,残枝败叶,还有碾碎的野花。
院中一架破旧竹床,周围散落着几张染了血迹的纸,上面还有画。
大汉诧异道:“你就住这?”
红衣男子抱着手臂靠在一棵树上,“是啊。”
大汉走了几步,捡起脚边的画看了看,问道:“为何,为何用血作画?”
红衣男子绕着胸前一缕头发,目光苍凉道:“情之一字最难落墨,须以血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