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谢太初上前,仰望于他,“殿下还有什么要叮嘱?”
他话语温柔缓和,一如每一个在郡王府的清晨,又如每一个披星戴月而归的夜晚。赵渊有些恍惚。
他用尚未受伤的右手从那已经看不清色泽的贴里中,从他的胸口处,拿出了那封和离书。
赵渊将那和离书递过去,谢太初安静了片刻,抬手收了。
赵渊含泪而笑:“谢太初,你有你的道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行。和离书予卿,从此两不相欠,相忘于江湖。”
*
福王马队已带着赵渊离开。
大黑马也奔入密林之中。
山谷中风雪之声犹如怒吼,推搡着一切,要将所有胆敢站立之物推倒,密林在层层风雪中摇摇欲坠。
唯独站立之人,只有指尖夹着那封和离书的谢太初。
和离书遭过百般蹂躏,又沾满血污,已看不清字迹。
€€€€恰如这天翻地覆的生死之劫。
身后韩传军马队已抵。
有人怒骂:“什么不要命的东西,站在路间拦着军爷们?!”
薄薄一封信,却似千斤重。
交付的人,割舍了殇情。
承接之人,却似手捧烙铁。
谢太初只觉得从指尖开始,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都开始滚烫的沸腾,在这极寒之中,无法抑制的燃烧起来。
“说话啊!”身后之人依旧骂道,“什么人?!”
他将那和离书仔细展平,又放入怀中贴身之地,安放在自己左胸前。更觉剧痛难耐,于是他转过身去,抬眼看向身后密密麻麻的骑兵,缓缓拔出了长剑,不止于此,短剑随后亦出。
那短剑通体猩红,说出的鬼魅狰狞,出鞘的一刻,风雪之声中便似听见了万鬼痛哭的哀嚎。
“在下,谢太初,道号凝善。”
此时的谢太初,眼神中再无清澈,双目漆黑阴森,杀意已淡淡浮现。
第16章 问天(大修)
“你想好了吗?真要修习无量神功,走无情道?”
“是。”十四岁的谢太初安静站在阶下,抱拳鞠躬:“请师尊成全。”
阳光正透过松针铺洒下来,知了单调嘈杂,正值晌午,众师兄弟用膳后皆回房小憩,只有无忧子侠坐在抱厦中翻看不知名的残本。
“你知道无量神功是什么吗?”无忧子忍不住问他。
“我知道。”谢太初说,“无量神功自王禅老祖创立而来,又历经千年改进,如今已是本门典藏圣学。习此功者,不仅于武学大进,更重要的是于天地大道研习有大裨益。”
“研习大道的路子多了,何必要学这个功。”无忧子有些忧愁,“儒家、法家、佛家、墨家……要学武功,武林里哪门哪派的绝学没有?或者干脆不学,种种地、养养花、下下棋、做做诗……学学你那些个师兄们,让为师省省心。”
“我熟读百家经典,自觉唯有无量神功乃是正途。”谢太初回答。
“那你懂什么是无量神功吗?”
少年困惑:“师尊何意?一个问题问两次。”
无忧子没好气地扔下了话本站起来:“你随我来。”
二人笔直穿过松林,在松林后,乃是倾星阁祀堂,供奉诸位先人牌位。平日鲜少有人来此间,长满青苔的祀堂紧闭门窗,安静地沉睡在山阴之中。
无忧子推门。
阳光从门缝里钻进去,照亮祀堂的神龛,神龛中放着十几个琉璃牌位。
“大端建国三百三十四年。我倾星阁存在已有三百三十四年。”无忧子道。
“大端太祖皇帝与我倾星阁老祖曾有约定,以我倾星阁众人之寿命供奉天道,以保大端国祚万代不陨,使立倾星阁。这其间,我倾星阁诸位得道仙师前仆后继,力挽狂澜,多次重布星宫,以身家性命挽救大端朝命数,使百姓可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倾星阁神鬼莫测,瞻往查来,本应受皇室忌惮,却能在蜀中高枕无忧地过日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端国运皆系倾星阁身上。”
谢太初听了也不震惊。
“这些事情,我都听过。可大端自二十年前开始天灾变多、异象丛生,外族犯境,官场腐朽……我倾星阁之人义不容辞,应身先士卒。”
无忧子不赞同:“你能不能少有点莫名其妙的慈悲心。”
“只想尽一份力而已。”谢太初回。
“天道无幸无情,无私无顾。人要窥天,自然亦只能修无情道。无量神功便是无情无爱、斩断尘缘之功法。此功九重,如等九天云霄。每进一重,便离天更近一份,自然少了情爱欲念。
“可人本就是生灵,七情六欲乃是人之本能。谁能克制得了这样的本能?谁能真的无情?修了无量神功以至于走火入魔,罡气反噬,最终坠入嗜血杀生邪路……甚至陨落之人不计其数。”
无忧子一脚踹开祀堂大门,两侧漆黑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牌位袒露出来。
他抬手指着这数百木制牌位,道:“你看看这些人,你看看倾星阁为窥天道所铺下的血路。这些先祖同门,死时寂寥,死状惨烈,无人知晓。大端朝二十余代传承,就为了那个无足轻重的约定,就为了所谓的虚无缥缈的天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这王朝的寿命值得这些人前仆后继吗?!”
他质问,声音响彻大殿。
嗡鸣声从殿内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像是无数魂魄从历史尘埃中醒来,符合于他,竟让人觉得耳鼓嗡鸣,谢太初不由得退后一步。
“……师尊如果是说这个,我清楚。”谢太初顶着无忧子的压迫回道,“我想过了,我要走这无情道,我要修这无量神功。”
无忧子罡气萦绕,大袖鼓胀,魄力让谢太初甚至难以呼吸,他往前走过来,边走边道:“你若说你可以绝情绝爱,我不稀奇。那中间琉璃牌位上的十几位也都克制隐忍,躲过了走火入魔,坚持到了神功大成。可他们为何还是成了块儿牌?你这个糊涂蛋可想过?”
“窥天,是为了改命。”他道。
谢太初咬牙忍住了内心的颤抖,没有再后退一步。
“而改命必须付出身死的代价。你可想清楚了?”无忧子又问。
“你会死。”
“师尊,我不怕。”
“凡人之躯,如何比肩神明?窥天者,可入仕,可从龙……却绝躲不过逆天改命带来的反噬。要救天下救苍生只有这一条路走吗?难道你的师兄弟们走的路子不是正途?”
无忧子走到他身侧,周身罡气消散眼眶红了,“我从死人堆里捡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扛这重担的。倾星阁死的人够多了,不差你这一个笨蛋。”
“师尊,你救我之时,我……已是天弃之人,并无至亲。唯有一己性命,无牵无挂。”
“我救你,本不为此。”无忧子说,“修无量神功是必死之局。”
“若修习无量神功真的可救无数之人,又为何不可赌上我一人之性命?便是后来走火入魔,罡气反噬,也要搏一搏!倘若我不成,也已尽力。”谢太初跪地,仰望无忧子,掷地有声,“民生艰辛,不止于我。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我已想得清楚。还请师尊教习我!”
无忧子站在廊下,仰望蓝天,只觉悲伤无力。他拦不住谢太初,自一开始他便知晓。
许久后,无忧子叹息一声道:“好,我教你。”
*
谢太初手中子母剑招招朴质又狠厉,便是装备精良的骑兵,在他手下亦抵不过三招毙命。
他身侧三丈之内,鲜血铺遍,残肢遍地。
失去了主人的军马茫然四散,他一声血腥,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便是久经沙场的骑兵队伍,亦被他气势所迫,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
薛百户一拽缰绳,怒斥道:“你们退后作甚。老子的队伍两百人,盾牌长矛人人都有,他不过一个道士,还能凶残过鞑靼兵?怕什么怕!上前给我碾压过去!”
“……百户,他好歹是舒厂公看上的人,也是宁王看重的国师啊。万一咱们真……到时候怎么交代?”副将劝他。
“放屁!战斗之中,焉能顾虑这些!不杀眼前人,就追不上赵渊。这难道不是死罪?”
这边骑兵竟一时起了争执。
让战斗双方都略微得以喘息。
然而谢太远并不太在乎€€€€和离书压在他胸口,似一把钢刃,已将他左胸剌开,剧痛随着心跳一起一伏,让他无比难忍。
这样的痛楚和窒息压倒了眼前的危机,压倒了这生死之争。
他的思绪在这时间的缝隙中,不由自主地又飘远了一些。
*
天下动荡、北边外族逐年蚕食大端疆域;数年灾祸丛生,东北大旱而江浙洪水;秋末温度便开始骤降,奇寒彻骨,冻死民众无数。
€€€€大端朝病体沉疴,乱世之象已现。
夜观星象,又演周易。
布乾坤阵,推天地卦。
紫薇端坐命宫,帝星初见,而谢太初的命数却隐匿卦象之中看不见端倪。
他向师尊辞行,下山抵京,以倾星阁门徒身份受朝野上下重视,于朝堂上见宁王,与卦象无二。
众人皆命系宁王。
大道之争还未开始,在他眼中却似已尘埃落定。
他被指派为太子道学侍讲,寻找那个契机€€€€
逆天改命,为大端再续寿命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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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顺穆圣皇后忌日前后,于太子赵霄的端本宫内讲完大道,太子对他道:“孤有一皇侄,是肃王次子,常年留京,在孤膝下长大,他脾性恭良温和,又聪慧过人,孤素来疼爱之。只可惜双腿少时有疾,访遍名医而不可治。孤知道长医术高超,已派人请他过来,道长可为其医治?”
“在下自当竭力而为。”
说话之间,有轮椅滚轴之声自殿外而来,宫人唱道:“乐安郡王到€€€€!”
人未至,而声先达,谢太初听见了那个声音。
“赵渊见过太子殿下。”
这个声音委婉动听,字正腔圆。
像是打磨过的玉珠落在盘中清澈,又似春日第一场细雨拍打竹叶婆娑。
是少时清晨的山村,被仙雾萦绕,放牛童引牛行走于田间,牧歌傍身而来。是傍晚火烧云下,清澈的溪水旁,母亲浣纱时引起的层层叠浪。
车轮滚滚,进入殿内,人影已现。
太子赵霄对他:“凝善真人,这便是孤的侄儿,乐安郡王赵渊。”
谢太初起身去看赵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