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千自知有亏,也多日没出现收集羽毛了。
谢太初推着他顺利到了狄边平家里。
他大小也算个朝廷命官,有一青砖院落,还算体面。
黄河北一战中,狄边平肩膀受了伤,如今挂了彩,在正堂屋里喝高沫,见二人来了连忙笑道:“新年好新年好。”
赵渊撑着拐杖,在谢太初搀扶下道:“给狄老爷子百年了。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哎哟,这可不敢当。”狄边平说着,让两人坐下,又对着旁边厨房喊,“英子,你和面可得加紧了,你大哥来了。”
英子在旁边哎了一声,接着厨房门帘一掀。
便瞧见同样挂了彩的总兵步项明出来,瞧见二人,抱拳作揖道:“郡王,过年好。”
赵渊不动声色回礼道:“已是庶人了,大人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步项明客套敷衍了两句,看谢太初,仿佛不知道他是谁一般,说,“那个谁……郡王的道学侍讲是吧?”
步项明是宁夏镇总兵,下属编制五万余人,虽然如今军数不齐,但也是边陲重地头号人物之一,自然能查到赵渊与谢太初的真实身份。
只是不知道他身为宁夏总兵,为何来这狄边平的家中过年?
“是。”
“我提了二斤羊骨过来,晚上炖骨头汤,缺个剁骨头的。”
谢太初便起身道:“我去吧。”
过了一会儿,那边便传来剁骨头的声音……
羊骨头汤,白菜猪肉饺子,还有各类菜肴摆了满满一桌。
步项明带了酒,可惜狄边平有伤、谢太初不饮酒,最后倒是一群人怂恿着赵渊喝了一大杯。
酒刚下肚,他脸便粉透了,连脖颈都变得粉色,在灯光下谢太初瞧着这样的乐安郡王看了许久。
一入夜,家家户户点了灯。
鞭炮密集不绝于耳。
赵渊封了一两银子和一对玉镯子送给狄英做礼物,狄边平旁敲侧击问总兵大人有没有婚配,步项明心不在焉只操心逼人喝酒,在遭到谢太初拒绝后无辜的郡王又被他灌了一杯。
喜庆的气氛达到了定点,恍惚中,会让人以为,不久前的战争不曾发生,又似乎一切伤痕都可以被时间抚平。
又闹腾了好一阵子,夜就深了,再过片刻就到子时,众人拜别主人,出得门来,狄边平家并未有方便轮椅出行的斜坡,步项明连忙要伸手去扶赵渊起身过门槛,他还未曾摸到赵渊衣摆,人已经被谢太初抱起踏步出去。
“烦请将军把轮椅抬出来。”
步项明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双手一抓,轻松把那重量不轻的轮椅扛在肩头出了大门。
“总兵大人今夜何处安歇?”赵渊问。
步项明也有些醉醺醺的,打了个酒哏:“我、我骑了马来,拴在苑马寺里……一会儿回宁夏镇。”
“大人住下吧,我们旁边的村户走了,房间空着。”谢太初说。
步项明晃晃悠悠的走了几步,才回答:“好。”
冷风吹拂。
鞭炮齐鸣。
众人便有些熏熏然,连脚步都变得绵软缓慢。又走了一会儿,赵渊问:“将军,鞑靼人退兵了?”
“嗯暂时撤出边墙了。鞑靼人仗着自己骑兵精良,总是以大规模骑兵进犯,打着速来速去的劫掠战。若无人抵抗,就长驱直入。若有人抵抗就带着掳掠的粮食人口迅速离开。咱们的马不行,跟不上。就算勉强跟上了,数量也不够围堵他们。”
“将军为何忧心忡忡?”赵渊又问。
“……郡王爷真是观察入微。”步项明被他说中心思,并不避讳,“这一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骚扰过边境,却在我边墙下结集千人,一次性冲入我宁夏镇肆虐。这一遭,宁夏镇附近兵力虚实已经被他们摸清。宁夏虽然号称驻兵二十万,然而紧急时刻可召集兵力不过千人,想想后怕啊。”
几人快走到村口,从那里看过去不远便是黄河大堤。
步项明叹气:“这批人马出了边墙,却没有撤退,沿着宁夏边墙周围屡屡试探,在寻找可乘之机。最近几日边墙沿线交火不断,以我军数量真的是捉襟见肘。更是让我这份担忧日益见长。若他们大举来袭,拿下宁夏镇甚至韦州城,则关中腹地大开……后果不堪设想。”
赵渊沉吟片刻又问:“我于军事懂得并不算多,只是喜爱围棋对弈,想必也有些共通之处。如今想问下将军,鞑靼人若真深入宁夏,直抵韦州,以我宁夏镇、前卫后卫三处精兵集结,岂非可以将他们围剿?宁夏卫所之兵虽然良莠不齐,但是还有吃兵饷的派遣驻兵五万,庆王府亲兵一万,再加上巡抚、监军带的私兵,左右能凑齐八九万了。加上粮草、补给、后备人马,说是二十万大军并不夸张。”
“二十万。呵……”步项明自嘲一声,“庆王、监军太监、巡抚大人,这三位贵人,哪一个是我这个宁夏总兵能调动得了的?庆王安于享乐不问军事,金公公只操心捞钱,巡抚大人娄震是个墙头草,自太子上位,便对金公公百般迎奉……我光杆司令一个,真难。”
说到这里时,终于走到了赵渊家门。
“我听闻了道长的神勇,遂过来瞧瞧神人。”步项明拱手作揖,“万一到时候……别的也不敢求,求道长看在宁夏镇周遭四十七堡的乡邻面子上,出手相助。”
谢太初沉默片刻,开口道:“步将军可知,天道无€€€€”
步项明一脸迷茫看他。
赵渊拽了他一把。
“……救助苍生,我定竭力而为。”谢太初回礼道。
*
待安置了步项明。
谢太初回到家中,便瞧见赵渊便在进宝斋送来的那几口大箱子里翻找。
“殿下要找何物?”
“我依稀记得有一套《大端海内舆图》……”赵渊说,“不知在何处?”
谢太初看看院外喜庆热闹的新年样子,没再说什么,弯腰打开几口大箱子,翻找了一会儿,找到那张长宽约三尺的挂图,挂在帐幔金钩之上。
接着谢太初拿起桌上油灯,抬手照亮了挂图。
灯光下,大端万里江山尽入眼底。
上次看此图,还是霜降前,秋日里在端本宫内,他说了类似的话,有着类似的感慨。
“往北是奴儿干都司,外兴安岭为天然边墙。往南至琼州岛,再远便是万里长沙。东海之畔江浙鱼米富饶,河西走廊哈密卫瓜果飘香。两京一十三省,沃土十万里……”赵渊道,“寰宇之内,端若次之,则无第一。”
“殿下以为,大端为何强大?“谢太初问他。
“先前浅薄,以为因大端朝君主贤明、能臣治世、地大物博、又兼有铁骑火器。”赵渊轻轻叹息,“如今……知道不是了。”
他看谢太初,黑色的眼眸,在跳跃的灯光映照下明亮动人。
“大端之强大,应在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赵渊道,“君为民生,臣为民谋,社稷为民筑。则百姓安居、富饶有余,无人不愿生活在这样的乐土,无人不愿为此死守国门。这样的国家,何等外敌强权亦不可侵扰。”赵渊说。
“我以前看这大端江山,只感慨大端的广袤,认为大端绝不会与过往诸朝一般结局。如今再看,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州府,都因民而存。若轻民而重利,便有千里江山、万里国土,又有何用,流沙做社稷,崩塌亦在倾覆之间。是大秦也好,是大汉也罢,就算是大端……因民存更因民亡。”
第30章 新年如意€€下
16章、24章有比较重要的修改,建议清空缓存后再看一下。
29章被锁内容已经替换,并对《新年如意》这一整章的内容重新做了编排撰写。
上半部分在29章,下半部分在本章。
“殿下所言甚是。”谢太初赞许。
赵渊有些诧异看他:“我以为真人只尊道学,孔孟学说是看不上的。”
“倾星阁纳百家所长,各类大家之学都曾学识过。并不只固守道家准则。况且道学之中,更讲天人合一。天道人道各有思考,与殿下所言其实不谋而合。”谢太初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道唯一,人间百途,又怎么可能一条路走到黑?”
谢太初看看天色道:“殿下饮了几杯酒,不如早些歇息吧,明日再谈。”
“不。还要饮几杯。”赵渊难得任性了起来。
谢太初本是不肯的,可赵渊面带霞红瞧他,有些任性的模样让他如何说得出个“不”字。
“只能再用些米酒。”谢太初说。
赵渊点头,他便去厨房中斟酒。
糯米撒了酒曲,年前就放在灶台旁边慰着,又加了颗生鸡蛋,于是不消十日便有了乳白色。如今打开盖子闻一闻,甜甜的酒香飘散。
酒已成。
谢太初打了一壶回来,赵渊举着灯,仰头仔细端详挂图。
“殿下在看什么?”
“按照步将军所言,若鞑靼人真的大举南下,先占宁夏镇,再顺黄河向南入韦州城,占整个庆王封地。”他在地图上仔细观摩,“便可以韦州城为据点,接着向南而去,先走临洮,再入关中。关中八百里秦川,几无险可守。谢太初斟酒,递给他一杯,瞧着他在灯下轻轻抿了一口,眼神亮了一些。
“好喝。”赵渊赞扬。
谢太初便笑了笑,接过他先前的话,继续说:“远不止于此,西安本是秦王封地。然而秦王府数代无主,西安府等于空城一座。拿下整个陕西易如反掌。届时陕、宁皆于手中,再顺着渭河往东,洛阳、开封、入华中平原,一马平川……渭河下游直抵徐州。”
他敲了敲地图上的徐州。
“徐州无险可守,占据徐州府便要花费大量兵力防御。”赵渊摇头,“我不明白。”
“徐州水路四通八达,是大运河中途必经之地。南,可入应天府到江浙,则后续粮草补给无忧。北,可直达顺天府通州渡口,挥兵直抵天子脚下。只要能牢牢盘踞徐州,便恰似一把匕首,直插大端心肺,前途危矣!”
赵渊面色凝重了起来:“竟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不行!”他放下手中酒杯,已转轮椅去桌前提笔研磨,“此事危机,需要尽快只会宁夏巡抚娄震,请他务必严防警备,再六百里加急送奏疏去京城,急拨军备粮草€€€€”
“娄震与金吾狼狈为奸。殿下的书信,他怎么会往心里去。”谢太初说,“何况今日我们所推断之可能,这些人未必看不透。”
赵渊本已提笔待写,听闻此话,笔尖一顿,在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过了片刻,他放笔入山。
“是我人言轻微。”
“不,殿下再想想。”
“金吾那十万只黑羽箭,卖给了鞑靼人。”赵渊思索片刻说,“为何?他的地位依附赵戟,依附大端。绝不可能断送江山,真想着让鞑靼人入境。若为一己之私,大端若未来凋敝,他又焉能独存。”
“他缺钱。”谢太初回答,“或者说,赵戟缺钱。”
“真人可愿赐教?”
“监军太监私卖武器,在边疆屡禁不止,乃是因为利润实在太大。再兼吞并军田之产额更是难以估量。可这些钱粮银钱都去了何处?”谢太初坐在桌子的对面,说道。
“当初赵戟做宁王时,便有亲兵三万,骑兵营四个,共计八千良驹。光是这样的军队,一日所银粮便让人生畏。更何况,谒陵之中,锦衣卫、羽林卫、还有宣府、大同的卫所兵都能被宁王调度。上下维持这等人脉,要让人出生入死,只有两样:一曰权、二曰钱。”
“所以,只要赵戟要钱,还做得是大端翻天覆地的谋逆之事,金吾难道还有其他办法?明知道饮鸩止渴,可却口渴难耐啊。”谢太初说,“再说鞑靼人越境劫掠,能调虎离山杀了殿下,于鞑靼人又得了真切好处,还探明了宁夏镇虚实。我若是鞑靼人,这样的买卖,我也做。”
赵渊怔忡:“是这样吗?”
“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注1】
“我自幼体弱。虽然在开平长大,可一次边墙都没有去过。第一次见鞑靼人,还是不久前。自认为在京城为求活命已足够谨小慎微、察言观色。”赵渊自嘲一声,“然而论及天下之局,却比棋盘纵横更复杂千倍万倍。是我浅薄了。”
“殿下遭人生大劫,却并不因此颓败怨怼,对生民依旧有悲天悯人之怀,已远超当世诸位。不必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