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 第49章

赵渊顺着蜿蜒的小路,缓缓走上了山丘的半坡。

谢太初双手掖在大袖中,安静看着面前那长满青苔的石碑。他回头,仔细打量赵渊,开口道:“殿下的腿大好了,只是还需保重身体。此次大病全因世事起落惊扰,未来我会为殿下多多调理。”

赵渊走到他身边,对着石碑抱拳行礼,抬头去看,那被青苔爬满的石碑上没有文字。

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我病了一场,昏迷中影影重重的,见了许多人,犹记得你说过‘逆天改命’四个字,便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当时解释不清,如今倒想通了。”

谢太初有些奇怪:“何事?”

“霜降前,你去北镇抚司救汤浩岚,遇见沈逐,又在北镇抚司门外提及沈逐有‘大劫难大功德加身’,锦衣卫监听百官,你这番话,沈逐一定听去了。后来在天寿山,又是沈逐救了奉安,并放我们离开,还利用铃铛将奉安生还的讯息传来宁夏。”

“……殿下想多了。这是巧合。”谢太初道。

“巧合?”赵渊幽幽一笑,“好,那我再问你。谒陵之乱起时,你消失了一个多时辰,去做了什么?”

“……我偶遇内官监严大龙,便护着他和其他仆役躲开了营地杀戮。”

“多巧合啊,前几日从金吾那里搜查出来的信函中亦提及京城动向,严大龙身边多了个义子叫做严双林的,供职内官监。你说……为何林奉安与严双林二人的名字里都有个‘林’字。”

谢太初缓缓摇头:“这样的联系未免牵强了些。”

“那我们过延寿寺后,锦衣卫和宣州府兵追击下,已山穷水尽,为何福王能未卜先知安排了人驰援?”赵渊追问。

“倾星阁远在蜀地,可是你到宁夏不过十五日,治疗我双腿的药丸都只做好了,送来了进宝斋。”

谢太初看他,缓缓抿紧了双唇。

“你与宁王私下交好,还可以说是身处京城时的权宜之计。可你为何可以得福王如此信赖,他死前托孤之举你竟知晓?”

“不止如此。宁夏的事你了如指掌,金吾、娄震、步项明、乃至萧绛的情况你几乎是信手拈来。我们千里奔袭,从黄河一路杀到吴忠,对周遭地形你几乎是烂熟于心。鞑靼北岸劫掠、吴忠巷战满都鲁,你都是一剑定乾坤。”

“你前些日子发下的誓言,乍一看是当时下定的决心。可我仔细梳理,那些看似巧合的事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真人,你骗不了我……你早有筹谋。是不是?”

谢太初的眼神太炙热,他不敢看他,低头问出的问题也显得如此心虚。

赵渊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可他又觉得,若得到了这样的答案,他所耿耿于怀的一切,都可以冰雪消融。

他等了很久,天空的大雁飞过了阴山。

周遭安静,只有虫鸟的声音在远处响着。

他还没有得到那个答案。

赵渊又忍不住开口:“真人……”

“真人者,同天而合道,执一而养万类,怀天心,施德养。【注1】”谢太初摇头,“我配不上这样的德行,更起了许多不该起的私念。殿下不要再如此称呼了。”

“凝善道长。”赵渊改口道。

谢太初沉默。

“殿下一定奇怪,为何我胶州人士,父母坟冢却在阴山,为何这石碑上没有刻字……”片刻后他开口道。

“是。”

“这不是我父母的坟冢。”谢太初回首看他,“是我的坟冢。”

赵渊愣了。

谢太初瞧他的表情,坦然笑了笑:“我于十三岁那年,将曾经的自己亲手掩埋。”

赵渊问他:“为、为何?”

为何……

谢太初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殿下可记得,我家中田地抵押给宗亲后无以为生,兄妹吃观音土尽死的事。”

“我记得,你说是令堂为你熬肉汤续命。才活了下来。”

“饥肠辘辘的日子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开始还有些糟糠,草根,便几日一碗。后来连果腹的东西都没了……每日清晨,母亲总能推开厨房门,给我端一碗肉汤出来。没有佐料,几乎没有盐巴,就是那么一碗淡淡的汤,便是过去二十多年,我还清晰记得那碗汤多鲜美。

“我竟然没想过,灾荒大难之年,饿死了那么多人,连兄姐都难逃一死……为何后来能有肉汤给我续命?”

在京城时,听谢太初说言,赵渊并不曾多想,可如今谢太初话未出口,他已猜到了几分。

接着赵渊听见谢太初笑了一声,笑声似哭。

“父亲、母亲不消半月也奄奄一息,他二人死时,无法站立,双腿白骨森森……独留我一人……我掩埋他们时,才醒悟那肉汤,乃是父母自剐腿肉为我而烹。”赵渊已觉得背后冰凉,胆战心惊,想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村里的人成片的死在田埂上,死在挖开的观音土旁。还有不堪饥饿自尽的、去山里被饿狼撕碎的、吊死的……尸首成山。终于有一日,剩下的人们饿红了眼开始吃自己的同类尸体。他们挖了掘我父母兄姐坟墓,我阻拦不住,他们连亲人的一根骨头、一缕毛发也没有给我留下。”谢太初道。

“我食父啖母,已不配为人。他们吃了同类也算不得人。可是此等掘坟羞辱亲族的大仇我不能不报。我等到他们真疯了,易子而食,行凶猎人,互相残害之时,挑了个他们酒足饭饱的黑夜,找到他们狂欢的那个道观。挖了深坑埋下尖刀,堆起柴火将他们所住的那道观一把火烧了。”

谢太初的眼中漆黑,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

“没烧死的从里面跑出来,便掉进坑里死了,摔下去死的人多了,便有人没有死绝,能爬出来。我带着砍刀在坑旁候着,冒头一个便砍一个,虎口崩列,指甲卷翘……直到天边放亮,直到大火熄灭……人间地狱不足形容当时惨状一二……”

他轻轻叹息一声,抬眼看远处的山峦。

“我想我是必死的,扔了砍刀,去河边洗净血污。又在父母那被刨开的坟地里躺下……可是师尊经过,救起了我。”

谢太初的言语平静,不曾回避什么。

他说起这些悲惨的过往,像是在描述一幅褪色斑驳又光怪陆离的画卷。可是便是已有预料,赵渊也不能从他这些平静言语背后的悲痛中挣脱。

他瞧着谢太初,眼前早已湿润模糊。

“后、后来呢?”赵渊哽咽着问。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不想活,只是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他,一路行至阴山。见过了人间百态,比我所经历惨烈之事尚有无数……我问师尊,天道无幸,有什么必要在这人世间苦苦挣扎。天地不仁,为何人还不认命?师尊回我:天地无心,以生人为心……民众存良心,则天地间有慈悲,人世尚可救。”

“我在阴山下拜师入倾星阁,又立此无字碑,掩埋过往魔心侵蚀的自己。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在自己的墓碑前发下誓言,此生为天地立心,为生人立命。遂修无情道。”

从那以后二十年过去。

白云悠悠,风云变幻。

石碑上布满了青苔。

没有人记得,有一个少年,在这里,埋葬过自己、献祭过自己,又重新点燃了自己。

谢太初看他,回答了他的问题:“殿下问我是否未雨绸缪,是否已做好策应。殿下素来敏锐,既已洞察我之前所做种种布局,便知道我所言非虚。我自一年前入京便怀着寻找合适的人选,代替宁王上位的目的。宁王叛乱之事,我无力力挽狂澜,便竭尽所预先布局,为殿下未来逆天改命做好准备。”

“我不明白的是……你什么、什么时候……确定的、确定那个人是我……确定我可以……”赵渊问他。

“第一眼。”

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头便似石子投入了千年的古潭,微波荡漾,迄今不能平静。

“什么?”赵渊怔怔看他。

“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谢太初回答他,语气平和,可却坚定万分,“便是你。”

唯有你。

第47章 和离书(三)

“第一眼?”赵渊怔忡。

“对。”

他记得那个在端本宫内的相见。

他记得面前整个人清冷无波的眼眸。

“原来……原来那个时候……道长便选定了我,选定了这样的未来。”

谢太初道:“殿下在我心中是不同的存在。”

“我明白。只是我误会了这个‘不同’……”赵渊轻轻的说完这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了一声,

“你、你还记不记得,刚到宁夏时,我食不果腹、又吃尽苦头满手冻疮的时候……道长给我炼制貂油。又从张一千家里偷了半只猪回来?”

“记得。”谢太初声音艰涩。

赵渊陷入了曾经的回忆,忍俊不禁。

“道长那样的风清月朗,却扛着猪肉,连身上都是油污。我从没见过那样道长,那样的你。不只是你,我也是狼狈的。为了口吃食还要精打细算。早些时候,炭火也不敢多烧,怕在寒冬腊月里冻死。明明心里已经是穷途了,可身体还是挣扎自己要活。”

“不。这样的殿下,很真、很美。”

“是吗……”赵渊听了他的话,有些羞讷,“后来来了宁夏,患难中,才知道了原来你并不是只会修道读史,也不是华而不实之人。道长所学、所会甚多,对天下百姓又怀怜悯之心……是真正的大家。反观我……我五谷不分、五体不勤,不查民情、不懂民生,是来了宁夏才知道的。比起道长,我差的太多。”

谢太初安抚他:“殿下历经磨难、尝民间疾苦,动心忍性。一定会苦尽甘来,成就一番千秋伟业。”

“道长一直以来都如此心怀天下,对我亦然。”赵渊并不奇怪谢太初所言,甚至听见到了他这样的话甚至有些安心释然,“以前在京城时,懵懂中爱慕道长容貌才华,错把你的呵护关爱当做了温柔的爱意,终于心灰意冷,还凭空生了许多怨怼。”

“来了宁夏,更是如此。道长本是温柔的人,这期间种种妥协、眷顾、和教习,让我生出许多不应该有的想法。”赵渊强颜欢笑,“说着不再见面的人是我,贪恋你温柔的人,依旧是我。夜间辗转反侧,亦觉得自己小人行径,卑劣不堪。”

“殿下言重了。”

“如今听你说了,滤清了过往种种。道长对我的纵容退让,原不过是因为为我身负未来天命。道长对我的教习呵护,也是因为我可能会成为未来主君。是、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你就将我视作了你的主上,视自己为臣下?”

他看向谢太初,谢太初却只看着自己那块儿爬满青苔的石碑。

“是。”谢太初似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他,“倾星阁入仕的修士,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位可以逆天命、定太平的帝王。殿下温和自持,有君子之心,对人谦让有礼;又机敏过人,在京城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依旧可以得到太子信任。以时日磨砺,便够璀璨发光。”

“我从第一眼看见殿下,就看见了殿下的未来与命格,殿下原本应命丧谒陵之乱。于是我便束手旁观谒陵之乱的发生,又追随殿下来了宁夏。于殿下为难之际做一定的援手,却又让殿下自行捶打历练,终有了如今的您。我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以臣下自处,更以君臣之礼侍奉殿下。”

“君臣之礼?”赵渊怔怔,“什么是君臣之礼。”

谢太初躬身作揖:“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注1】”

赵渊眼眶酸涩,盈满了泪水。

这个人就在面前,心却又咫尺天涯。

说出来的话句句在理,却剖人心肠。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从我恬不知耻向你求婚的时候开始算起,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予取予求;所有的愿望,你都言听计从……”赵渊含着泪笑道,“一直是我、是我自作多情。我真是个反复无常软弱之人,明明都已决定放手,又纠缠不清,还连带做了好多荒唐事……现在想来,也是惭愧万分。让你困扰了。”

“殿下从不是我的困扰。”谢太初回道。

“你是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把我当作困扰。”赵渊想要装作洒脱,可一次、再次,他为这个人神魂颠倒,屡次妥协,心生妄想,锥心刺骨的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再无法自己。

他捂住脸,狼狈坐在草地上,肩脊微微颤抖,在无声中悲戚。

在这山腰一角,安静了些许光阴。

隐隐的,甚至能听见黄河水奔流的声音。

风吹过草地,翻滚出草浪,叶子与叶子相互羁绊又被风吹散,无数的草儿互相低语。

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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