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初指尖那颗黑子本应落在飞星上,可这一样一晃,便跌落在了边缘的位置,孤零零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落定。
谢太初轻叹,似乎有些惋惜。
“我棋艺不如殿下,苦心懿旨才有了这盘棋中的难得妙手,却只能这般收场了。”他低声道。
赵渊一怔。
去看那棋盘。
他虽善棋,只是今日心思并不在棋局上,如今已让谢太初逼到绝境,若黑子落于飞星,则白棋满盘皆输。
赵渊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天时、地利、人和。”谢太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徐州一战,周问雁占地利,殿下占人和……只剩天时。”
“天时为何?”
“我近日观天象、有月晕先起西北后向东南弥散,明亮如金,近日云层渐厚、朝夕云层走向相背。三日之内西北必有大风刮来。”谢太初道,“我军坐西北而面东南,这风从我们背后刮起,直面周问雁部队。殿下命下属部队准备碳灰扬尘,随风抛洒,再伐木烧火,届时,战场上浓烟滚滚,沙尘迷了敌人的眼,则这九宫阵定破。”
赵渊听到最后一个字,心中郁结顿时解开,他欣喜道:“太好了。”
“殿下何以如此欣喜?”
“我以为这一仗艰难,至少需要数十天,没想到若顺利五日之内可胜,十日可往顺天府去。得了徐州,大运河上没有能拦住咱们的,早一日到京城,早一日我登基,早一日便能带你去看病。也许不需要等到冬日,也许中秋节就能去倾星阁了。”
“我这边去通知各位将领准备。三日后,凤哥率领的步兵先锋亦能抵达部分人马,更是如虎添翼!”赵渊站起来道。
谢太初点头:“殿下请去。”
赵渊往门外走去,迈出帐营大门,顿下脚步,又回头看向谢太初。
他眉眼带笑,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开心的一瞬,是谢太初近些日子从他脸上瞧见的最美的表情。
“太初,谢你。”
此时天色已黯淡,窗外的夕阳铺洒在丘陵平原之间,那些在盛夏中的树叶被染成了金黄色,倦鸟归林,鱼翔浅底,一切都似恰好。
谢太初听到他的话,抬眼看他。
那样的视线像是胶着在了空气中,胶着在了这片金色的余辉中,就这么瞧着他,像是要永远的记住他,永远的珍藏他……
金色的夕阳从他身后穿错着射入了账内,温柔的抚摸着谢太初的脸颊。
谢太初笑了笑,终于垂下眼帘,点燃了案边的油灯,回答道:“天色暗了,一路过去,多有坑洼颠簸,你……小心些。”
赵渊怔了怔,对他说:“你等我。”
“好,我等你。”
*
赵渊走后,那门帘并没有放下来。
暖风吹进来。
谢太初看着面前的残棋,认真将棋子装入棋罐。
然后有些怅然的叹息了一声。
*
赵渊与众人又在中军帐中沙盘上推演许久,战术终于成型,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松了口气。待结束时,已是半夜。
月外带着一轮金色的环形月晕,散发着柔光。
空气中有一点微凉。
他拜别了众将领,往后山谢太初帐走去。
他走近时,营帐内只有微弱的光。最开始他以为是谢太初已经就寝€€€€太初身体不好,这些日子来总是容易困乏。
可是待他几乎走到门口,便瞧见了门帘没有放下来。
那门帘是他走时掀起来的,可是半夜入睡为何不放门帘。
这一刻,想起了今日谢太初种种反常表现的赵渊心头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他加快两步踏入账内。
只见棋罐倒地,黑白棋子散落地面。
那盏下午被谢太初点亮的油灯也倒在了桌面,灯芯在盏中最后一点灯油里微弱的亮着。
而谢太初扑倒在棋盘上。
不省人事。
第73章 救一人
本已是后半夜,可是肃王营中灯火通明。
赵渊换了一身曳撒,再入谢太初帐中。军医及几位重要将领都在期间,阚玉凤随着第一批先锋步兵亦抵达了营地,此时站在萧绛身侧,正担忧地看他。
“如何?”赵渊问。
那老军医摇头:“凝善道长经脉孱弱,体内罡气奇行,小人本是个军医,这等内伤亦无能为力。”
赵渊神情冷峻听他说完此话,便对萧绛等人道:“只能去一趟倾星阁。”
萧绛一怔,抱拳问:“殿下何日去?”
“现在。”说完这话,他已打开谢太初的行李箱,为他挑选衣物,箱子内只有几件€€丝的玄色道袍,清贫得一览无余。
“殿下不可。”萧绛急劝。
赵渊拿出衣物,下面是基本道家要义,书籍平平整整却又带着被人多次翻阅的痕迹。箱内还有一套雕刀,以及道魔双剑,便再无其他。
他将衣物收拾好,又将道魔双剑拿出来,正准备往外走,阚玉凤已拦住了他。
“殿下不可!”
赵渊定下脚步,问他:“凤哥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阚玉凤一怔,道:“记得,在燕山之中,是凝善道长骑着大黑马,浴血杀出重围,送殿下来到我的面前。那时候殿下双腿不便,奄奄一息,让人心疼。”
“自天寿山谒陵之乱后,是他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加码狂奔,连杀退五重追兵,明明已是人困马乏,却依然拼着身家性命,送我入了援军之中。若当时不是他早就预判这些事情,若不是他请福王爷救我。我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赵渊道,“阚玉凤,你还要拦我?”
阚玉凤被他说得一怔,竟然无言以对。
步项明反驳道:“就算有着种种因由。亦不可无视如今这千钧一发的局面。”
“也兴犯境来袭,谢太初射杀主将。又于吴忠抗击鞑靼,于包围之中临危不惧,斩杀蒙古千户满都鲁,避免屠城就万人姓名,灵州浴血奋战十数日更让鞑靼无法前进一步。”赵渊又道,“步项明,你还要拦我?”
他含泪看向帐内诸位。
“他所作所为,早已履行了拯救苍生的承诺,你们难道忘了他的慈悲心。如今他要死,你、你、还有你们……都要拦我吗?”
“王爷这便是诡辩,五十里外,九宫阵法诡厄,今日张将军又落败。大敌当前,主将临阵而走,我等如何自处?!”萧绛眉头紧蹙,“王爷于道长有深情,可我军几万人的命,不应亦不该被这般对待。这与道长的初心亦违背。”
“可他……亦不应该被这般对待。”赵渊回道。
“难怪凝善道长先前会让我隐瞒消息,不与您说。”
“……什么消息?”
萧绛叹息一声:“道长之前便知道,自己应撑不到徐州城破的那日。”
赵渊愣了愣。
泪水从他眼中溢出,从脸颊上滑落。
“他、他怎么呢……怎么能……不告诉我?”他哽咽问。
“因道长心怀天下。”
一时间帐内安静了下来。
赵渊恍惚走到帐外,天空中群星闪耀,银河在薄纱一般的云层中若隐若现,它恢宏肃穆,撑起了苍穹,却又隐藏在蓝黑的夜色之中,若不是它闪耀的星光,便不会有人察觉那无数繁星所在的云外河山。
天道与苍生。
命运与万物。
“天道无亲,斯人有亲。我早有答案了呀……”赵渊仰头忽然轻声道。
“殿下……”
“我要救他。”赵渊笃定,回头对帐内诸人道,“他要救万人,亦要我救万人。他为天下人救我数次,我亦为他救天下人。如今……他危在旦夕,我要救他。”
救一人。
救这一人。
为自己,救这一人。为天下,救这一人。
这是他赵渊的慈悲,亦是他的道。
他从未有过这般的坚定。
“可我军€€€€”
“谢太初所出之计谋,并非要我一定在中军才能实施。”赵渊道,“我与贺君傍晚时分已经数次推演布阵,便是我不在军中,实施起来,亦有七成胜算。”
众人看萧绛:“当真如此?”
萧绛安静片刻道:“正是。”
“既然如此,便不要惊动众人,只说我身体抱恙,在中军不露面,决战之刃让少川假扮我监军便足够了。”赵渊说,“这般,我就可以带着谢太初赶往蜀中,而我军拿下徐州后,巩固城池,休养生息,待我两个月后归来,在入冬之前拿下顺天府。”
他抬头看去:“诸位可有异议?”
帐内安静。
他又问:“可有异议?”
阚玉凤抱拳躬身:“臣无。”
剩下几人叹息一声:“臣等无。”
“……王爷,若我留在这里假扮您,谁陪您去蜀中啊?”陶少川问。
“我自己带谢太初去,只需一只百人骑兵队伍,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无得力干将随侍左右,我不放心。”陶少川嚷嚷。
阚玉凤点头:“不如让少川随您同去……”
赵渊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账外便有一个侍卫走进几步,跪地抱拳道:“属下愿随王爷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