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门前的泥炉已经点上,放了烧水的陶罐,他往陶罐里一看,两个白净的鸡蛋正在里面煮,如今天渐渐热了,馒头冷着吃就行,早起不用再动大锅。
厨房里锅碗盆盏俱全,米缸面缸里压着红纸,搬进来时卫兰香给压的,说让他俩吃完缸里的米面再取出,油盐酱醋的罐子摆得齐整,柴火是从老家拉来的,整整两车,够他们用好一阵,不必再买。
洗好后陆谷进房看了一眼,灵哥儿还在睡,没有醒来的动静,又悄悄关上房门离开,和沈玄青坐在院里的石桌上磕鸡蛋啃馒头吃。
“兔子还有十来只,等卖完我回家去,再把鸡蛋鸭蛋拉两筐,留一些吃,余下的拿到铺子里卖。”
沈玄青正说着,刚醒来的乖仔从堂屋出来,站在院里呼啦啦抖毛,抖完才像是有了精神头,见他俩在吃东西,呜呜咽咽叫着往这边走。
他们家的狗如今都不怎么睡狗窝,和人一样住在屋檐下,睡觉用的麻袋久了,陆谷会把里面的稻草麦秸掏出来换成干净的,隔一段时日还到河边洗洗麻袋皮,晒干再给狗用,毕竟麻袋有时白天都放在堂屋里,不能太难闻。
陆谷刚给乖仔掰了一半馒头,就听见房里灵哥儿在哭,连忙放下手里的吃食。
有他带孩子,沈玄青不必太操心,吃完早食后,到后院用板车拉上十只兔子和几只鸡鸭,从后巷子就走了。
晚上不住在肉铺那边,没个人看着不放心,离得又不远,禽畜就放在宅子里,无非就是早起拉过去,卖不完再拉回来,还真费不了多大力气。
不是没想过把乖仔放在铺子里,可陆谷搬过来之前,沈玄青独自在镇上住,后头柳枝巷子里一户人家的狗就被人给摸了去,怎么找都没找到,后来听说是被几个游手好闲的偷了去,宰杀煮了锅狗肉。
这年头,哪里都有偷鸡摸狗的,还是防备些为好,白天还好,陆谷抱着孩子去肉铺找他时,乖仔机灵,稍一教就知道跟陆谷在腿边不乱跑,一入夜后,他就不让狗出门了,只在宅子里看家护院,有个警醒。
“我走了,你记得来关门。”沈玄青弄好板车朝前面喊道。
“知道了,你去吧。”陆谷抱着灵哥儿在院里撒尿,起身先到后院把合上的后门用门闩关好。
孩子一醒,许多事就坐不了,他哄着灵哥儿玩一会儿,给吃了乳果,想起还没扫洒,就把木摇篮拉到堂屋,让孩子在里面坐着,给拿了小拨浪鼓和泥猪泥狗,让灵哥儿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玩耍,万一咬这几个玩物,他好从嘴里掏出来。
房门大开,陆谷很快扫了屋里的地,又出来扫堂屋,怕孩子被尘土呛着,他手脚很轻。
至于前后院,他堂屋还没扫完,灵哥儿就扔了手里的拨浪鼓,伸出胳膊让他抱,不见来抱还作势要哭,他只好停下手里的活。
宅子里只有他们三人住,都不是邋遢的,起码前院不脏,地上顶多就是几片柿子树叶,后院不用他忙碌,沈玄青得了空自会去扫。
地不能扫了,他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着鸡毛掸子掸掸桌椅板凳,天天都扫灰除尘,他手又轻,根本没多少灰尘可掸。
刚放下鸡毛掸子,吃了半个馒头没饱的乖仔站在石桌旁冲他呜呜叫,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石桌上还有陆谷刚才没吃完的半个馒头,乖仔看了好一会儿,想吃又不敢。
上回它和黄儿一起偷吃肉被沈玄青下狠手打了一顿,这次来镇上,怕偷狗的下药,被教着不能吃外面人的东西,它向来聪明,教了几回就会了,至此除了他们自家人倒进狗食盆或是扔在地上的馒头骨头,别人给的东西它一概不动。
“来了来了。”陆谷笑着出来,他这会子不饿,就把石桌上那半个给了乖仔,又到厨房给它再拿了个馒头。
太阳已经出来了,他在家里没事做,干脆用背兜背好孩子,锁好院门往铺子那边去,乖仔跟在旁边,没有离太远。
东邻家姓刘,住了祖孙三代,大小七八个人,和他们差不多的宅子就显得拥挤了些。
“婶子买菜去?”陆谷看见刘婆子挎着菜篮,笑着问了句。
他再不是从前那样胆小怯懦,沿街吆喝叫卖长了不少胆气,见着生人也敢搭一两句话。
“是呢,你是去铺子?”刘婆子有嘴碎爱说闲话的毛病,不敢让她知道个啥,一点都藏不住话,为这事她老头子骂过她好些回,但人并不坏,见着谁都能说两句话。
她又说道:“你家兔子还有没?有的话给我留两只,过几日我娘家老嫂子过寿,我提过去好弄道肉食。”
“有呢,我给你留着。”陆谷笑着答应。
“好好,到时我过去拿,你忙着,我先走了。”刘婆子答应道,她忙着买菜,回来还要带小孙子,脚下匆匆忙忙。
巷子口在东边,陆谷往东边走,西邻家是开茶馆的,还有说书的先生,沈玄青说回头得了空,也带他去听书。
“王嫂子。”他一路走,瞧见前面几户人家都招呼一声,往后常住呢,可不得熟悉熟悉。
珍珠巷的宅子贵,手里没点小钱的人家买不起,大多家里都有生意。
陆谷初来时因不知四邻如何,还有些忐忑,来了这几天,私底下不说,面儿上大多都是和气的,又有沈玄青在跟前,就渐渐安了心。
他并未多想,一个是因着沈玄青远比寻常汉子高大结实,又是个能宰猪杀羊的屠户,就算是新搬来的,一般人轻易不会招惹欺负,二个是他俩说话都和气,长相还不差,穿得也干净,起码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好相与。
小老百姓忙着挣钱糊口,哪有那么多闲人和人吵架故意为难。
乖仔跑出去几步远,又停下等他,陆谷走出巷子口,街上一切映入眼帘,卖包子卖烧饼的都在吆喝,汤面馄饨摊子也有,店铺也都开了门,各种味道混在一起,挑着担子沿街卖菜卖果子的小贩从他身旁走过。
早上就这么热闹,和村里全然不同。
他看见提着篮子卖鸡蛋鸭蛋的妇人和夫郎,就想起以前和沈玄青在丰谷镇上的日子,眉眼弯出一点轻浅笑意。
有怕狗的看见乖仔,远远就躲开,乖仔聪明,知道是在外面呢,老老实实挨着陆谷腿边走,没有乱跑,沈玄青教过它,而有时陆谷觉出一点不一样的意味,总觉得他们家乖仔是在护主呢,有狗傍身,他背着孩子走在人多还比较陌生的街上,就没那么忐忑。
走到街头,他看见卖纸笔书砚的铺子开了门,下意识望进去,每次路过时他都在想,以后给灵哥儿买纸笔书册就到这里来,离得这么近,方便着。
西兴街上同样热闹,还没到肉铺呢,就瞧见门口好几个人。
沈玄青从木架解下两只杀好的兔子,要兔肉的两个妇人又挑拣一番,最后拿了自个儿觉着大的,兔子都是在家里挑差不多个头才拉过来,不会相差太多,太大或太小的他们自己留着。
还有个婆子要整只活兔子,刚好陆谷过来了,沈玄青到后面去拿,他就在前面看着。
“肥兔子,鸡鸭都有,来看看。”
有人从门前经过,转头望过来时,他就吆喝两句,好让人知道是卖什么的,也招揽招揽。
今天生意还不错,忙完早上采买这一阵,卖出去六只兔子两只老鸭。
有只鸭子买主让帮着宰杀拔毛,那会儿不忙,沈玄青没推拒,帮忙宰了,他使刀处理活物最是拿手,很快就弄好,见陆谷坐下喝水,说道:“这两天没吃肉,趁锅里有热水,索性杀只鸡,晌午炖了我回去吃,汤汤水水不好提。”
“行。”陆谷点着头答应,这会子街上人少,他坐着歇息,不经意间抬头时,却看见街上走过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抱了三匹布的女人怎么像是李婉云。
他抱着孩子连忙起身,到门前去看,李婉云身边跟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子,他越看越像,怕人走远,试探喊了声:“婉云。”
前面穿戴齐整的女人回过头,脸上疑惑和紧张在看见是陆谷之后,一下子变得放松喜悦。
“谷子,你怎么在这里?”李婉云快步走回来,瞧见灵哥儿后迟疑着问道:“这是?”
“我儿子,灵哥儿。”陆谷见她不再是从前那样瘦弱可怜的模样,胖了点,穿得衣裳甚至没有补丁,干干净净的,连发间都有了两支簪子,心中便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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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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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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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小灵哥儿。”李婉云笑着握住孩子的手逗了逗, 她方才怕问错话,万一不是陆谷的孩子,岂不是揭短伤了人家的心。
在大街上站着不大好, 陆谷问她:“忙不忙, 进铺子坐坐?”
“忙倒是不忙, 只把这几匹布拿到布坊去。”想到两年都没见过,李婉云没有推拒,她看向铺子,问道:“这是你们家开的?”
陆谷领着她和身边十一二岁的小子进来, 让他俩坐下,他抱着孩子只能单手倒茶水, 笑着开口:“今年刚开的, 卖些鸡鸭兔肉,有时也杀猪肉。”
吃肉对寻常百姓来说是不常有的事,有的人家逢年过节才买, 能开得起肉铺的,在多数人眼中都是厉害的,李婉云同样如此。
清溪村的一切她从没忘记,冰天雪地里陆谷给她吃的那几个馒头,馒头夹着肉片还有咸菜, 那是她平生吃过最香的一片肉和一片咸菜,陆谷日子越发好了, 她心里也高兴。
她放下手里的三匹布在腿上,说道:“这是我侄子旺儿, 今年十一了, 这不跟我过来卖布,帮忙抱两匹, 叫小嬷。”
“小嬷。”李旺儿同样把怀里的两匹布横放在腿上。
乖仔原本跟着沈玄青在后面,它耳朵尖眼睛也亮,听到前面有人就跑过来,还没张嘴吠叫呢,就被陆谷喝止,便围过来嗅闻李旺儿。
“去。”陆谷轻声呵斥,又对李旺儿说:“别怕,我在呢,它不敢咬人。”
李婉云还记得它,笑道:“狗也跟来了。”
“夜里能看家,你怎么到这边来了?”陆谷倒好茶水后坐下,他有些好奇,李家村离丰谷镇近,李婉云却到了吉兴镇。
在他面前,李婉云没有隐瞒,看一眼她侄儿,笑得有点苦涩:“丰谷镇是近,可万一碰到张家人,他们本就不给我活路,我一个妇人能如何,只能远远避开。”
她在娘家还好,有家里人在,张家亲戚不敢随意打上门,但若出了村在外面,碰到就不好说了。
提起别人的伤心事,陆谷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李婉云看出他的窘迫,笑着说道:“都过去了,我已经想开,不跟他们碰上就好,那你呢,怎么把铺子开得这么远?”
陆谷把桌上的小拨浪鼓递给伸手要的灵哥儿,开口道:“二青师父一家在吉兴镇,来这边有亲戚帮衬,这铺子就是他们帮着打听买下的。”
原是这样,李婉云点点头,人生地不熟确实不好做生意,有熟人最好。
拨浪鼓咚咚咚摇起来,灵哥儿咯咯笑,两个大人便逗了一会儿孩子,他俩说着话,沈玄青杀好老鸭拎着过来。
“是婉云,我方才看她在街上。”陆谷连忙同他说了声。
见李婉云下意识起身,沈玄青笑着开口:“你们坐,我到街上买些糕点,边吃边喝。”
他和李婉云并无太多交集,又是个妇人,自然不好搭腔说话,既来了人,糕点茶水都备上才好,便出门去了。
乖仔见他出门,跟着一起跑出去。
陆谷瞧见那只杀好的鸭子,说道:“你晌午急不急?不急的话,我做顿饭,刚好要炖老鸭,一起过去吃。”
李婉云脸上笑容明显比两年前多,说:“我来是沾村里阿叔骡车的光,他半个时辰后在镇口等我俩,就不留了。”
既如此,陆谷不好强逼,看见她带来的五匹布,好奇问道:“这些都是你织的?”
李婉云笑了,笑容明显有些不同,眼睛越发明亮,她打开裹布露出里头的两匹丝绸和一匹棉布,说道:“是呢,我没别的本事挣钱,幸而会织布,卖到布坊里挣一点是一点。”
她把一匹丝绸递给陆谷,示意他看看摸摸,笑道:“头先是织麻布棉布,今年攒了些钱,村里有人种桑田,多的我买不起,便同人家商议,包了一亩,足够家里养些蚕,这不才攒着织了两匹。”
绸子摸起来是全然不一样的,一听她如今这么能干,陆谷露出个笑,又把绸子递还回去,开口道:“有手艺挣钱就好。”
“可不是。”李婉云点着头,又把布匹包好,这两年她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手里有钱,她爹娘暗地里受她一点接济,无论谁明里暗里想赶她出门都会骂回去。
后来又是织布挣钱又是包桑田,桑田里的活儿有时她自己忙不来,就让她爹娘帮着去锄草浇灌,卖了钱后给老两口买些吃食用度,亦或是给几十文,她聪明,回回给钱都是老两口干完活再给的,算作工钱,不让白干,不然多有怨言。
她死了男人,怕爹娘随便找个鳏夫将她嫁出去,若再遇到老张氏和张正子那样的人,岂不是又跳回火坑。
于是她有事没事儿就在老两口面前诉苦哭泣,说遇人不淑命途坎坷,如今还有三年孝在身上,又暗示若她真嫁人了,以后挣的钱都是夫家的,定然拿不出来接济娘家,连包的桑田也要退回去。
女儿在家里,李老爹李老娘有吃有穿,在桑田里干了活还有铜板拿,日子远比以前更好,李婉云要真嫁了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银钱自然是夫家的。
就算亲爹娘,有一层利处在,也是会考虑的。
况且老张氏孝期还没过,旁人若一打听,亲事不一定能成,给她找婆家的事就这么一直拖着。
只要她爹娘还在,就有人给撑腰,连她几个侄儿,有时也给买些吃穿,她对侄儿好从来不避着家里人,当着面儿给,好叫侄儿们都知道她这个姑姑好,日后她若真不嫁人了,侄儿怎么都不能落井下石。
说起来她两个兄长一个弟弟,嫁出去的姊妹不提,外甥离得远,便在几个侄儿里给自己找依靠,她原本是想过继一个当儿子养,但家里定然不会应允,她一个寡妇,没婆家没相公,还住在娘家,哪有人愿意把儿子过继给她,除非她露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