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到了什么?为何昏睡在水崖洞中?”薛灵镜揉了揉眉心,打断了他们的哭诉。
“虫子!”小宁急道,神色惊恐,“山壁上好多好多虫子!爬满了!水崖洞外面全爬满了!我在那儿顺着藤爬,下面的虫子跟潮水似的,一条分作两条,两条分作三条,直往我们身上爬!我吓得眼前一黑,再醒来便在这里了,石大仙,多亏有你,我们竟还没死,呜……”
石头见他嘴一张又要哭,只觉脑仁发疼,立马插话道:“你说这崖壁上全是虫?”
龙哥小宁连连点头。
石头忙看向薛灵镜,薛灵镜面色如铁:“封山怕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如遣散众弟子……”
“遣到哪里去?”石头问道,“你想让这天下第一宗没在你手上?”
“师叔祖,莫要冲动!”陆雪杉也道,“事到如今,只怕我们每个人体内都伏了这虫的一半魂魄,即便离了武陵派,又有哪里安全?不如效仿石道友方才的做法,将虫子拔除,或许尚有一条生路!”
薛灵镜沉默片刻,徐徐摇头:“修道之人所习,本就是‘弱体肤,铸魂灵’之法,凡人吞下食锦虫双魄,说到底不过是体肤脏器受损,与中毒无异,尚有可能拔出体外。你们若是中招,阴阳两魄融入气海,如鱼得水,顷刻便能成长壮大,如方才冉文庄一般,罕有回圜可能。”
“可……”陆雪杉犹疑片刻,仍道,“若我们已在不觉间吞下了阳魄呢?”
薛灵镜一怔。
“若我们已然中招,您又将我们遣散出山,岂不是放任这食锦虫为祸四方?”陆雪杉撩起下摆,直直跪地,“恳请薛掌门下令封山!我辈愿与邪祟奋战至死,无负武陵修士之名!”
天涯洞诸弟子齐齐效仿洞主跪地高唱:“恳请薛掌门下令封山!我辈愿与邪祟奋战至死,无负武陵修士之名!”
石头却不住摇头,对着薛灵镜对了个口型,正是一个“煞”字。
薛灵镜只作不见,沉默许久后,拂袖道:“便照你说的去做。”
陆雪杉又喜又悲,赶忙起身道谢,转头便吩咐诸弟子至上峰峰顶集合,共商应对虫患之策。
石头倒没把他们的声势放在眼里,仍盯着薛灵镜,夸张调笑:“不妙啊小薛,我眼看着你身上飞快拔起一座孽山煞海。”
薛灵镜未作应答,直到天涯洞众人尽数离去,方轻叹一声,在主座坐了,端起茶盏,徐徐道:“我平素自诩见识广博,又仗着明镜扇,只道事事都可明察秋毫……如今遇上这鬼道邪物,竟也黔驴技穷,一筹莫展,我确是枉为武陵掌门,枉为明镜之主。”
“这话倒是没错,你的确没什么大用,唯一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石头扬眉一笑,脚下滴溜溜转了个圈,挨着座椅扶手站了,“不过自责却也不必,灭绝了几百年的东西重现人间,换了谁都手足无措,事到如今,也只好能救一个是一个€€€€方才冉文庄所见背影,你可知是谁?”
“我虽不知,却也并非无迹可寻。”薛灵镜道,“那一身袍袖并非天涯洞纹样,而是水崖洞的样式。洞中光线昏暗,冉文庄又救人心切,未能认出,也情有可原。”
“我没记错的话,水崖洞弟子应该死绝了吧?”石头疑道。
“许是未死绝!”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插进来,石头闻声回头,只见伏清丰广袖玉冠,左手端一壶酒,右手持一卷纸,清风霁月地踏进洞来,见得上首的薛灵镜,立刻一躬到底。
“师尊,劣徒来迟了。”伏峰主道,声音倒是仍旧清朗,“不久前黛岚以传音璧传信,消息非同寻常,清丰已详细记录,还请师尊过目。”
说着他将信笺呈上,薛灵镜未接,也不急着看,只问:“上峰虫患可有人禀知于你?此地危险,怎生还是过来了?”
“师尊有难,做弟子的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伏清丰说完便收了笑意,正色道,“我已命中峰、下峰两峰弟子彻查武陵,医修弟子大多在藏书阁遍阅典籍,寻破解之法,新入门的、进过水崖洞的弟子都安置在水牢,派人时刻盯着。桃源津码头也已烧了,这怀揣阳魄的孽障若还在,休想离开武陵一步,若能将其除去,阻了鬼道的复苏大业,我武陵就算今日灭门,也称得上死得其所!”
“烧码头做什么?”石头奇道,“他既然混得进来,还怕混不出去么?”
伏清丰摇头道:“却是未必。师尊且看。”
他当着薛灵镜的面展开信笺,笔迹清晰,墨痕尚新,显然是匆匆记下后送来的,石头一目十行看去,面色数变,口中来回道了几声“有意思。”
薛灵镜合上茶盏,沉声道:“四月二十五日,我和蹊河已然到芾县了吧?”
“可不,”石头笑道,“我托徐氏镖局送我到天涯海角之日,正是四月廿五。”
“既如此……”薛灵镜站起身来,在书案前徐徐踱步,手指按着字卷上一行字迹上下摩挲,直将那行字揉成一个细长的墨团,“……这又如何可能……这又如何可能?”
只见那行字写的正是:四月底,苍山派遣返新入门弟子一百一十四名,其中七人称,四月廿五日夜,于点苍山顶峰见到修士习扇,听其描述,习扇修士着武陵道袍,面容肖似张栖枫。
第27章 醉酒吐真心(一)
“师父……”少年嘴唇惨白,小声呼唤,“师父,师父……”
“知雨,怎么了?”被唤作“师父”的男子莫约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杏黄道袍,袍角绣有水纹,此时浸在暴雨中,似是会荡漾一般,“可是难受得紧?”
“师父,罢了……”宋知雨伏在师父背上,将脸埋在他的颈子里,两条手臂虚虚环着师父的肩,消瘦得像包着宣纸的竹竿,一双吊起的肩胛如风中纸鸢,细软枯黄的发丝下露出小半边沾着水渍的脸,一时分不清是泪是雨,“知雨自幼福浅命薄,运途多舛,即便熬过了这一劫,还有下一劫,下下一劫,实在配不上师父为我耽误前程,做出背叛师门的大事……”
“知雨……”那师父听到他说的话,停下脚步,将没有多少分量的少年抱在怀里,柔声道,“知雨啊知雨,若今日救不了你,前程于为师也无任何意义可言!为师知道,此行如此顺利,前方必有圈套,只是为师若畏圈套,当时也不会力排众议,收你入门……”
“师父!”宋知雨登时泪如雨下,“若此行果真能灭了母蛊,苟得性命,弟子残生将尽心侍奉师父,若武陵当真将师父视为叛孽,弟子即便身染孽煞,也要助师父对付武陵!”
师父闻言怔然,手掌微颤:“不会的,薛掌门待苍生仁厚,断不会如此!”
宋知雨捉住他的手掌,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只见少年唇薄眉淡,满面病容,眼中却有精光,他用力盯着师父,冰冷的嘴唇贴上师父的掌缘,轻轻地厮磨:“你还有我,师父,你还有我……”
“是,我还有你。”手掌的颤动逐渐平稳,师父缓缓垂下手臂,再次搂住了怀里的少年,“只有你……只有你。”
夏初静夜,尚没有蝉鸣蛙声,月盘上深深浅浅的月纹有如虫影,风吹之时,树叶摩挲,有如虫行沙沙。
武陵自虫患爆发已过去三日,天涯洞焚烧第一具尸身时尚有弟子哀哭,焚烧至十具、二十具时,诸人已习惯于空气中漂浮的尸灰味,连眼皮也很难再抬起来。
诸弟子一边找张栖枫,一边灭杀毒虫,二人一组,互相监察,若是有一丁点不对,便上报薛灵镜、伏清丰,将举止有异的弟子送往天涯洞,一经生变,格杀勿论。
三天对于修仙者而言,不过瞬息,却叫众修士疲态尽显,上请书字迹颤颤,整个武陵如一饿极衔尾的蛇,一边吞食着自身,一边勉力抵御虫患,脸空气中都弥漫着腐味与死气,所有人的手上都逐渐沾染了看不见的血。
薛灵镜仍守在天涯洞,剑上还沾着血迹,洞外亦斑驳着暗色的污痕。深浅的血渍洇进掩香冢,掩香冢一阵腥臭,倒是窗外的桃花不识人心疾苦,这几日开得尤为艳丽,艳丽得叫素来以之为傲的武陵弟子都产生了厌恶。
“……水崖洞今日有人去过没有?”薛灵镜问道,他几夜未歇,长发散乱,面色较之前几日微微泛白。
“去过了。”下首弟子脸色更为难看,掩在袖下的左臂指痕班班,眉间褶起一道沟壑,“三峰十八洞,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数千名弟子一一排查,未见得形似张峰主……张栖枫的人。”
“晚些我亲自去一趟。”薛灵镜扶着明镜扇,轻声道,“你也乏了罢,可先去歇息。”
那弟子犹疑了一下,道:“掌门师叔,弟子想……”
“怎么?”
“弟子也想去水牢面壁思过。”那弟子跪下道,“弟子的搭档已然换了两人,那两人……虽非弟子所杀……”
“去罢。”薛灵镜没听他说完便出言打断了,垂目展扇,未再看他,“莫染了孽煞。”
弟子叩拜再三,又说了两句,便退了下去,薛灵镜看着手中明镜扇,忽道:“你可以下来了。”
房梁上蹲着的石大仙飘飘悠悠晃下来,笑道:“薛掌门,扇子里可看得出什么花儿来?”
薛灵镜没接话,石头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泛青。
“你的样子勉强得紧。灵火咒我都用得烦了,你不如教我几个杀咒,我也好帮你解决几个小的。”石头摊了摊手,“这几天清算下来,修为越低的弟子越容易被阳魄吞噬,薛掌门你简直是全山沟沟的希望,你要没了,离这地儿被虫吃光也差不离了。”
“清丰呢?”薛灵镜问。
“哈!”石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从酒窖出来,他抱着酒坛子一边嚎一边灌,醉得像个三百岁的宝宝,灵台倒是清明,状况恐怕比你好些。”
“如此说来,我不如他。”薛灵镜眉间的褶皱也微微松开,嘴角僵硬地抬了抬,却无丝毫笑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白绸扇面。
“还在看你的扇子?”石头踱上前去,扒拉着薛灵镜的后背左右腾挪,要去看那镜面,看来看去却一无所获,只嘟囔道,“西贝货,什么也看不见。”
薛灵镜动作一滞,面色忽地如石灰般凝起来,在石头以为他是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伸手要去推时,方惨然一笑,哑道:“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出苍山派投毒之法,看不出棺中尸身真实身份,看不出张栖枫藏身之所……明镜扇本是洞察世事的仙器,在我手中却只能用来屠灭门下弟子,我……要之何用?那日师尊渡劫,我果然应当……”
“嘘€€€€”石头给他这一大段话吓了一跳,猛跳上前,强硬地捂住了他的嘴,“老天有眼,你可不许再说啦!”
薛灵镜没有推开他,只是垂下眼睫,目光郁郁如积雨之云。
“我来找你才不是听你做检讨,我又不是燕赤城,不爱这个。”石头翘着脚在他身侧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壶酒,一副酒具,摆在桌上,“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薛灵镜瞥了一眼:“是清丰的酒。”
石头讪笑两声:“借花献佛。”
薛灵镜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莫要总行这不合时宜之事……”
“小薛啊,你知不知道,”石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听到似的自斟自饮一杯,他脸皮虽厚,却极易上色,一杯下肚,登即泛起一阵薄红,“其实你的修为已经够飞升了。”
薛灵镜一怔。
“就差这一口酒,咳咳,咳,”石头微张了唇,晾着发烫的舌头,吸了好几口冷气,手上把剩下的半杯送到薛灵镜嘴边,“喝点呗。”
薛灵镜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我没骗你!”石头委屈地嚷道,“碧霄那么亲近你,你身上早有仙缘了,就是差点感觉,感觉,懂么?”说着他张开双臂,对着窗口迎风而立,任由袍袖鼓起,乌发翻飞,惬意地眯了眯眼,大着舌头嚷道:“喝醉了,天地间什么都看不见,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整个武陵都在脚下,全天下都入不了眼……什么也不需要依赖,不需要凭借€€€€不管是弟子,身份,法器,还是天地间的风云,丹田里的气海,什么都不重要,踩着云都可以睡着,踏着日就可以升天,那一瞬间,你说不定就飞升了,你差的就是那一点点感觉。”
薛灵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嗤笑:“……说得跟真的似的。石头,酒还是要醒的。”
“是呀,”石头看着他,也醺醺笑了,他笑得很深,有酒窝,看起来有些甜,“你孽煞这么重,醒了以后还是要死的,不过死前掐死这几条小虫却是够了。”说着他又把酒盏往前递了递:“愿意试试吗?”
薛灵镜眼皮轻颤,突然夺过那只酒盏,一饮而尽,末了还豪气干云地倒转酒杯,示意杯中已空。
“不是吧……”石头呆呆看着,轻声喃道,“还真信了……真是三岁小孩啊?”
薛灵镜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再,再来一杯。”石头忙道,他又倒了两杯酒,两人在窗纱后一道饮了,一个笑意渐深,一个辣得直喘。
“别,别笑了。”石头结结巴巴说道,“你明明,明明一点,也不开,开心……”
薛灵镜没理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拿着杯子的手有点发颤,酒浆顺着下巴流进前襟,颇不文雅。
“算,算啦,”石头见他又要喝酒,只得捉住他的手腕,道,“都说了是,嗝,是骗你的,我看你眉间煞,煞气越来越重,怕,怕你撑不住,希望你放松一下……”
他话没说完,薛灵镜忽地扼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如刀地盯着他:“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瞪着他吼道,“三百,三百岁的宝宝!”
薛灵镜冷冷地瞪着他,目中带着煞气,又问一遍:“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憋红了脸吼。
“是假的吗?”薛灵镜蓦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捏得石头喉咙生疼。
石头暗骂了几声,只得道:“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行了吧!”
薛灵镜松了手,石头忙跳出窗外,隔着窗框警惕地看着他。
薛掌门站在月影中,素白渺小地像一枚睡在月沟中的豆娘。
“是假的。”许久,他才道。
“废话。”石头被夜风吹醒了些,说话利索了不少,“自然是……”
语末两个字被咽进腹中,他惊觉薛掌门眼沟里早已盈满了泪。
“没有那种感觉。”薛灵镜道,“苍穹澄如明镜,我身上很重,无论御剑飞多高,都见不到底,看不到仙人。”
“……你哭啦。”石头扒拉着窗框往前探了探身,“要不要抱一下?”
他本意只是客气一二,不料薛掌门竟真隔着木栏贴上来,把脸贴在他肩上,肩膀轻轻抽动着。
桃花随着夜风自纸头飘落,洒在薛灵镜发间,他苍白的面庞蒸腾着酒意,瞧起来比平素小了好几岁。
“嗳€€€€”石头没忍住笑起来,“你喝了酒真好玩,又哭又笑的……你们武陵人酒量都这么烂么……”
薛灵镜没有说话,细细呼吸着,颤抖的眼皮像是蛾翅一般,月光洒在睫上,仿佛燃起萤火。
他过了许久方缓缓开口,身体放松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胡话:“你几日前问过我为何修仙,其实理由很简单,我无非是想多活两年……我做凡人时生长在烟花巷,父亲是江湖中人,母亲是青楼妓女,父亲在母亲的肚子上被仇人杀了,母亲十几岁生了我,二十岁就病死……不仅是她,我周围的人大都不足二十就病死,有的光鲜地抬出去,腐烂着抬回来,有的一直在楼里,没几天也尸体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