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石仍旧像块木头似的横在地上,两眼巴巴望着天花板,一行行“静心咒”飘入耳中而不闻,隔了许久才道:“没煞呢,我好得很,别念了,回家去吧。”
李望尘诵念的动作一顿,试探问道:“谢掌门可是有何不适?”
谢秋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幽幽应道:“没事,你不远万里赶来,我十分感激,这个东西送给你,就当白跑一趟的跑腿费,去吧。”
说着他抛出一个物件,李望尘抬手一接,低头一看,是一枚翡翠佛珠。
一旁侍立的哑仆脸色一变,往怀中一阵摸,摸了个空,当即恶狠狠地瞪向谢秋石。
谢秋石冲他做了个鬼脸。
哑仆面容扭曲,弯腰把手伸到身后,给他比了个“吃屁”的动作。
谢秋石“呸”了一声。
李望尘没瞧见他二人的无声对骂,只掂量着珠子,狐疑道:“这不会是那日燕仙君送的……”
“不是不是。”谢秋石忙摇头,“哪来的什么燕仙君,我叫岑蹊河找来的假货。你好好收着,回去和妙印大和尚交差去,我还想再多睡会。”
“此礼贵重,恕望尘不敢收受。”李望尘说着便要将东西递回去。
谢秋石忙一把推开:“这是佛珠,讲求因缘,老子我这辈子最爱喝酒吃肉嫖娼赌博,没有佛缘,你拿去,拿去,拿到天涯海角才好呢。”
李望尘又推脱数次,谢掌门态度果决,他只得将珠子收入袖中:“既如此,我便多为谢掌门诵几日经书,望谢掌门莫再推拒。”
谢秋石“唔唔”两声,胡乱点了头,便把人赶出了小楼。
李望尘走后,哑仆冲他比了个小指,也跟着摔门而去,楼中复又只剩他一人。
谢秋石仰头躺着,将锦册盖在脸上,闭上眼睛,想续一续昨夜那个梦,看看天帝陛下到底送了什么,只是睡意已经退去,任他跟煎鱼似的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百无聊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玉珠,才想起玉珠刚被自己送了人,心中便一阵烦闷,小声嘟囔:“石大仙啊石大仙,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着想着他干脆干嚎着唱起了歌,不成曲调,声音嘶哑,直难听得那哑仆在外隔间用力踹门,窗外一树飞鸟亦被惊起,扑棱扑棱叫着飞散。
天亮了。
谢秋石又唱了两句,怔怔看着窗外,南地的朝阳似乎离人更近,云霞像一匹长长的锦缎,几乎盖到人身上,又似孔雀展羽,光彩夺目。
一声嘹亮的歌喉随着日升一起划破天空,不知是哪位幽冥弟子清晨开嗓,唱的依稀是南地有名的“海菜腔”,婉转柔美,亢亮恣意,道似多情,又似无情。
谢秋石也跟着唱起来,好似这般便能将心头烦闷都甩去。
他唱得难听,那歌者也不嫌,只顿了顿,便和着他唱起来,一引一随,一伴一和,耐心而温和地牵着他,纵着他,叫他想起一路游历时听闻的山中情歌,想起来来往往的鸳鸯眷侣,不自觉间眼眶微红。
我又想他了。谢秋石心道,想他时倒没也多喜欢他,不想时心里却空落得紧。
“怎么这样呢。”他喃喃着闭上眼,反复说道,“怎么这样呢……”
他再次昏睡过去,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时分,没做梦,直睡得谢掌门头晕眼胀,废了好大力气才扒拉开眼睛。
李望尘又坐在他床边。
“你怎么还没回去呢?”谢秋石哑着喉咙问。
李望尘没有搭理他,执意念完了手中这卷经,才看着神情恹恹的谢掌门,迟疑道:“实不相瞒,我此行前来,除了诵经,还有别个问题想问谢掌门。”
谢秋石讶然失笑:“我说怎么非得留下,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李望尘起身道:“事关我在武陵的一位挚友……”
谢秋石一愣。
“多年前一次试剑大会上,我与他相知相识,一见如故,相约将来结伴同行,到彼此师门一游。”李望尘来回踱了几步,似是在斟酌措辞,“只是事发突然,武陵派陡逢天劫,他匆匆离去,我们尚未来得及互通姓名便猝然别离。后来我也试着去了武陵数次,却阴错阳差,没有再见到他。”
谢秋石眉头一跳:“你这位挚友不会是……”
李望尘徐徐摇头:“过了些年头,我回到迦叶寺潜心修习,便也将这些琐事抛诸脑后,想着人生漫长,行人纷沓,年少之约,不可过于介怀……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每日都要想一想他,变成一月想一回他,又变成一年不过想起三四次,久而久之,甚至不太想得起他的模样€€€€直到谢掌门宣告继位,前任掌门薛灵镜的画像被送入了登仙阁。”
谢秋轻叹一声:“你那友人,果真是薛灵镜。”
“确然。”李望尘无奈笑道,“瞧见他画像那一刻,我方知道自己曾经寤寐所思的是何人。不知为何,过去早已忘却的种种却如昨日一般清晰起来,酒楼把盏,廊下望月,庭前论剑,挑灯煮酒……一颦一笑,皆在眼前。”
谢秋石沉默。
过了片刻他才玩着手里的茶盏问道:“你如今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李望尘脚下一顿,徐徐道:“昔日故友,如今遥隔银汉,要见一面,更是难上加难。你是武陵掌门,他若下界,总是会来寻你吧?”
谢秋石闷闷不言。
李望尘当他默认了,朝他一揖到地,恳求道:“谢掌门若有缘再见他一面,请替望尘问问仙人,可还记得昔日春城之约?若他还记得,请掌门替望尘转交此物,若他已忘却,那便罢了。”
说着他将一纸卷递予谢秋石,谢秋石伸手接了,随手揣在袖中。
李望尘大喜,又躬身道:“感激不尽。”
谢秋石道:“你再念会儿经吧。”
李望尘:“什么?”
“那个静心咒。”谢秋石道,“你再念十遍,我有事要告诉你。”
李望尘有些疑虑,却到底喜悦更胜,声调轻快地诵起经文。
谢秋石坐在窗前,遥遥看着红日云霞,看着大片大片的剑兰花,南地湿热,泥中生着各色菌种,朝生暮死,一天换一个样子,竟无一日重复。
他久久看着,一时竟痴了,脑中想起鹿回坡前的薛灵镜,又想到雷霆中绞断自己指甲的燕赤城,心中又是通透又是茫然€€€€通透的是“是什么”,茫然的是“为什么”。
“谢掌门?”李望尘忽喊道。
“怎么?”谢秋石蓦地惊醒,发现自己双颊微湿,眸中酸涩,不免有些赧颜,忙摇了摇头。
“我念完了。”李望尘笑道,“谢掌门要告诉我什么事?”
他剑眉星目,笑起来朝气蓬勃,谢秋石到嘴边的话转了转又咽进腹中,转而问道:“有个问题困扰我许久,想问问你€€€€常有人钦慕我武陵桃花常开不败,要来游览观瞻,走了很多歧路,百转千回,终于到了山前,然而满山桃花早已在山火中付之一炬,你说,我当不当为他指路?”
李望尘一怔,继而哈哈一笑:“谢掌门也是惜花之人,才会被这样的问题困扰。”
谢秋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啊?”一声,傻了眼,半晌才道:“罢了。惜不惜花不一定,惜财倒是真的。珠子还我。”
说罢手往李望尘眼前一摊。
李望尘正有此意,顺水推舟地将佛珠放回谢秋石掌心,握住谢秋石的手腕,替他合上手掌:“游人的桃花已落,谢掌门的桃花却似还开着。”
谢秋石动作一顿,僵立片刻,猛抬起腿,往李望尘裤腿上狠狠踩了一脚,骂了声:“胡扯!”
李望尘走后,两个女弟子招待谢秋石用了晚膳,一口一个“辟谷已久”、“招待不周”,谢秋石心知不妙,揭开食盒,果见不是蝎子就是蜘蛛,唯有两块类似鱼肉的物事,他夹起一口,刚塞进口中,女弟子便笑称“这是五花莽”。
谢秋石“诶哟喂哟”边吃边吐,女弟子举起拂尘就打他:“煞费心思用灵物招待你,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谢秋石自然不敢还手,连连求饶:“仙子姐姐,饶了我,我可不敢吃你们的灵物,施舍我点花朵露水便好。”
几个女弟子便笑嘻嘻端来两盆剑兰,谢秋石苦着脸咬了口,顿时麻了半张嘴。
一顿饭吃到夜里才算罢休,谢掌门白日睡久了,到了晚间便睁着一双精亮的猫儿眼,跑到隔间摇醒李望尘,伸手要扒他的衣服。
李望尘惊道:“谢掌门?在下心有所属……”
“呸!”谢秋石道,“谁要你的心,就借你的衣服穿穿。外面那花儿专门毒我武陵门人,你们迦叶寺以‘金钟罩’‘铁布衫’闻名,这身‘铁布衫’姑且借我一用。”
李望尘哭笑不得,忙道:“谢掌门,这金钟罩铁布衫都是炼体的功夫,和我的外衣有甚么关系?倒是我行囊中有一袈裟,是件刀枪不入的法器,可先借你一用。”语毕又问:“谢掌门是想离开幽冥教?”
谢秋石一边翻他行囊一边摇头:“心情不爽,想出去散散步。”
说着便毫不客气地披上李望尘的袈裟,游魂般融进了沉沉的夜色。
夜间风凉,他对幽冥教的地界仍不熟悉,便照着哑仆背自己走过的那条小径一路疾走,直奔到额上沁出汗来,胸中郁结之气也略消散,他深吸一口气,喉中微痒,这才隐约理解了为何有人会喜欢那苦酒。
足尖又一次踢到草丛中掩埋的枯骨,他心知这是到了百花谷的入口,便停了脚步。
他在毒瘴前站了许久,遥遥望去,但见腥臭的烟瘴无边无界,便摇了摇头,欲转身折返,却见不远处闪过一点幽幽蓝光。
谢秋石略一蹙眉,隐隐想起那方向正是苍雀处决男子时提及的“曼陀罗园”,不免心中一动,脚步轻转,掉头往那蓝光所现之处跑去。
曼陀罗园藏在浓黑的夜雾中,样子看不真切,只瞧起来比寻常小楼更加高耸细削,谢秋石定睛去看,才发现这不是竹楼,而是石屋。
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他附耳在石壁上细听,隐约听到锁链拖行与哀嚎之声,嚎声哑沉,是男子,细听之下,竟有些熟悉。
“什么样的人得在这时候处决?”谢秋石咕囔,忽见那蓝光又一闪,一阵桃花幽香传来,他微微睁大了眼,“……祝百凌?”
细细一嗅,确然是幽冥仙子身上的气息,谢秋石贴身挨上石壁,壁虎似往上游走,贴在气味传来的二楼窗前,小心翼翼沿着窗纱边缘掀开一角,往里看去。
祝百凌果真坐在正中,孔雀提一盏竹灯侍立在左侧,苍雀碧湖站在右侧,屈指在墙上叩了数下,石墙“嘎嚓”而动,一道暗门徐徐打开。
脚步悉索,暗门后竟有人,只见两个弟子一手执长剑,一手拖一条铁索,将一浑身血污的男子从暗门中拖出。
那男子始终垂着头,身上穿的却是身苍翠道袍,谢秋石明白过来€€€€这是个苍山弟子!
祝百凌目光冷淡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只挣扎不休的苍蝇:“说罢,你在武陵,都干了些什么?”
那男人听到她的声音便呜呃起来,“啊啊”数声,似在哀求,却词不成句。
“禀仙子。”孔雀拱手道,“前些日子此人险些口不择言,被属下割了舌头。”
祝百凌点了点头,只说了个字:“赏。”
那两名女弟子一个抓住男人的头发,一个掰开她的下颌,往他口中塞进一只毒蝎,蝎子双钳钳住他的舌根,叫他发出一声惨叫,竟渐渐能说出话来:“仙子饶命啊!饶命啊!奴才一件不该做的事都没做……都没做……”
谢秋石呆呆看着,手腕微微发抖。
祝百凌不耐烦地一拂袖。
孔雀冷声喝问:“食锦虫阳魄饲养不易,你为何轻易用在苍山弟子身上?自曝身份、打草惊蛇?”
那人哭道:“教主有所不知,实在是谢秋石那小儿欺人太甚……”
他说罢连连讨饶,谢秋石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目光冷峻地瞧着那男子,只见幽幽蓝光映亮了他的面容,虽血污遍布丑陋不堪,却也能清晰辨认出€€€€这正是那日在武陵,本应咬舌而死的徐庆鸣!
“早知道你们男人没一个靠谱的。”孔雀冷笑道,“遇到了些微小事,就给逼得手忙脚乱,底牌都打了出来,还险些供出我家仙子……”
“不是小事啊!仙子明鉴!”徐庆鸣哀嚎,“那可是斩雪剑!奴才这条命虽然贱,可也不想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啊!!仙子,仙子,奴才照您的吩咐做了这么多,伤了武陵大半弟子,又逼死了薛灵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仙子好歹饶了奴才这一次……饶了奴才这一次……”
没人应他,石室只余下徐庆鸣的哀声惨嚎,祝百凌缓缓抓起一把棋子,一字一句,声音沉冷:“斩雪剑能教你万劫不复,你就出卖本座,是看不起本座,觉得本座不能叫你万劫不复么?”
徐庆鸣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夹紧双腿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但见幽冥仙子手臂一挥,他忙闭上双目,不料这一把棋子没向自己打来,而是以破空之势袭向窗口!
谢秋石大惊,双手一松,自二楼跃下,那十数颗棋子竟如生了眼睛一般,调转方向直袭他命脉,紧接着七八个幽冥弟子飞跃而出,各持一柄细身软剑,天罗地网似朝他侵袭而来。
楼内祝百凌冷冷道了声“生死勿论”,七八柄灵蛇似的软剑陡然一颤,剑锋一转,杀招累累。
谢秋石一踢石墙,借力后跃,荡开几柄长剑,不料心口骤然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五颗棋子齐齐嵌在胸前,鲜血洇红了大半片袈裟。
“燕……燕赤城……”他下意识喊道,怀中忽地一烫,翠玉佛珠绿光湛湛,他惊呼一声,左掌上拍将诸弟子击出数米,右手握住炽热的佛珠,“咔嚓”一声,捏了个粉碎。
孔雀叫道:“不好!散开!”
刹那间,幽谷上空风云变幻,枪花如雪,电掣雷鸣,谢秋石眼前光晕一现,继而一片花白,一双手臂将他重重按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