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杀猪佬! 第56章

日落之前,主仆二人快马加鞭到了死人坡。

谢秋石只觉此处比上次来时更萧条了许多,漫天的苇草似乎随着入秋而变得枯败,秋虫唧唧,凉风阵阵,一股萧瑟的凉意从潮湿的水土中蒸上来,顺着脚踝徐徐往上爬。

谢秋石不免加快了脚步,不多久,便重新回到了山茶遍布的碑林中,二话不多说,只命道:“挖。”

令坚颤颤看了谢秋石一眼,躬身垂首再一次开始施术挖坟,很快,十三具妇人白骨复又整整齐齐地列在谢秋石面前。

谢秋石看了十三女当胸的锉痕,目光徐徐下移,往女子的腹部盆骨处看去,一边看一边问道:“当年燕逍血洗桃源村之时,你都看到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少,少爷?”令坚怔道,“您知道了?”

谢秋石没说话,只是脚尖勾着几根白骨,随便地翻了翻,左右拨弄着查看。

“当时……当时,桃源仙君已然下凡历劫……”令坚垂目叹道。

谢秋石眉头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燕逍似乎在紫微宫大闹了一通,险些掀了整座金殿,有人说他是想刺杀陛下,也有人说他,他是在天庭呆腻了,要另立门户,自封为王。”老管事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场后,才斟酌着措辞,压低声音道,“此事闹得天界沸沸扬扬,群仙侧目,最后亦不知如道何收场,只知天帝陛下并未降罪于燕逍,而是下了一道旨意,命燕逍代替桃源君,将剩下的‘桃源村遗患’尽数诛灭,自己则下了劫火台,亲受百年劫难。”

“燕逍屠村,是替桃源君做事?”谢秋石挑了挑眉,将足尖勾着的一截腿骨放回地上,“天帝又为何突然要去历劫?”

“老朽也不明白,”令坚呆呆道,下意识地跳过了他的第一个问题,“老朽再见到燕逍之时,他在夜梦别苑外静坐了一夜,浑身是伤,老朽问他,要不要进门,他一言不发,第二日上便走了,后来老朽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日他在此处与幽冥仙子曾有一场恶战……”

“他打赢了,是不是?”谢秋石淡淡一笑。

“理当是打赢了。”令坚叹道,“幽冥仙子败退之时,以天地为证,与他割袍断义,更名换姓。而燕逍自那一夜离去后,便幽居武陵,虽以‘仙君’之名自居,却一步也不再离开小镜湖。”

谢秋石默然不语。

“少爷,各中种种,老朽虽多有耳闻,心中也有猜测,却实在不便多说。您若想知道更多,或许理当由燕逍亲自告诉您。”令管事抬头看他,却发现谢秋石目光凌凌盯着一地骸骨,好似并没有认真在听,“少爷?”

谢秋石抬手示意他住嘴,忽然掐了个诀,往尸骨中一丢,十三具尸骨发出一阵盈盈蓝光。

“少爷?”令坚又喊了声,眼皮一跳,忙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秋石道:“令坚,这十三个女子,是因为意欲生养鬼胎、延续鬼道血脉,才必死无疑的吧?”

令管事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用‘往生咒’看了看,”谢秋石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这里只有十三条人命。”

令管事“嗳”了声,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缓缓地张大了嘴。

“十三具骸骨,十三条人命。”谢秋石冷冷地说道,“哪里来的鬼胎?”

他话音落地,一阵细细的冷风盘旋而来,卷起枯焦的黄叶,簌簌有声。

连半人半鬼的精怪都几乎为此打了个哆嗦,令坚不断摇头道:“可是天帝真眼,天帝真眼,绝不可能看错任何一件事情……”

“查。”谢秋石干脆道,“把所有尸骨挖出来,一具具查。”

他一声令下,死人坡几乎又“死”了一次。

仙术翻滚,尘埃散漫,一排排、一列列的碑石被术法击倒,皲裂的墓地像绽开的伤口般外翻,露出一座座薄木小棺与大小白骨。

谢秋石难得的极有耐心,将每一具骸骨仔仔细细看了,末了命令坚寻来百年前桃源村覆灭时的姓名簿册,一一对照着细查,最终甩手将泛黄的薄本丢在地上,道:“令坚。”

令管事颇有默契地接过簿册,再次仔细地核验一遍,最终面色泛白,双膝颤颤:“少爷,少爷明察秋毫,百年前桃源村众人丧生之时,名册上所书桃源村七十二位女子……刚巧没有一人身怀有孕。”

“是否可能会有第七十三个女子?”谢秋石问,“譬如别地远来的客人,譬如流民歌女之流,适巧经过此地……”

“若真如此,被屠灭的便不该是桃源村了。”令管事哆嗦着嗓子打断道,“桃源村素来受鬼道庇佑照拂,村人才会死守鬼胎,予以报答,若换了外人,机缘巧合途经此地,这一村人又何苦为之丢了性命?天帝又怎么会如此不分青白,滥杀无辜?”

谢秋石蹙眉不言,扇柄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击着掌心,他沉吟许久,又问道:“那是否存在某种术法,或是丹药,让人误以为自己身怀有孕?”

令坚想了想,却又摇头:“少爷说得东西,老朽虽是听闻过一些,只是这些法子一来瞒不过天帝真眼,二来,谁又会愚钝至此,假装怀有鬼胎,带着一村人自寻死路?”

“……”谢秋石皱着眉,来回踱了几步,有些苦恼。

脚步踩在枯叶落花之上,他顺势望去,瞧见那条通往百花谷的“僳州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令坚!”

令坚连忙应了声。

谢秋石道:“百年前这个时候,桃源村灭村之前,祝百凌……燕朱眉在做什么?”

“这……”令管事讶然,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回道,“祝仙子游历四海,那时应当在左近修建百花谷,她并不厌恶鬼道邪法,与鬼府走得颇为亲近,常去桃源津做客,与此处村民时常往来。祝仙子素来护短又讲义气,因而在燕逍奉命屠村之时会回护村民,也并不奇怪。”

“恐怕不止如此……”谢秋石像是明白了什么,停下了敲击掌心的扇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为难看,“恐怕不是她回护村民,而是村民……在回护她罢?”

“少爷为何有此一说?”

“令坚,”谢秋石低声道,“你猜猜,当年桃源村想要报答的,庇佑桃源村风调雨顺的,到底是鬼道,还是她祝百凌?”

令坚愣了愣,缓缓张开嘴,轻轻地“啊”了声,皱纹遍布的脸如揉烂的橘皮般绞在一起。

“你再猜……”谢秋石又道,他放轻了声音,喉咙里带了些沙沙的干哑音色,“当年真正怀上鬼胎的,引起天帝震怒,害燕赤城兄妹决裂的,是这数十个并无身孕的女子,还是她祝百凌?”

第90章 阴私骇人听(二)

死人坡上阴风阵阵,一主一仆不约而同地觉得眼前的猜想比那日攒簇的“人面塔”更为可怖。

“少爷!少爷三思啊!”令管事迟滞片刻,继而大叫起来,“这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谢秋石缓缓道:“无论如何,都十分荒谬。”

“祝仙子绝不可能愿意为鬼道男子……为鬼族……”令坚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未将那几个字说出口,“她那样的女子……她那样的女子……”

谢秋石道:“我要去一趟百花谷。”

“少,少爷,”令坚劝道,“若是要去百花谷,您最好还是和燕逍一起。”

谢秋石“唰”一声展开杀生扇,轻轻摇了摇,片刻才道:“令坚,你刚才说,燕逍是代行我的职责,才戮尽桃源村村民数百人。”

他此番没有说“桃源君”,而是直接用了“我”。

令坚哑然,片刻才唯唯诺诺点了点头。

“杀生扇,杀生扇,”谢秋石轻声道,“奉命戮尽鬼族之人,便是我?”

令坚缓慢而凝重地点头。

“既如此,你又在担心什么?”谢秋石忽地话锋一转,展颜一笑,“我灭得了鬼族,就杀不了祝百凌?”

“仙君……”令坚忽然颤声道,一双昏沉的老目中神色黯黯,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怀,“仙君同以前不一样了……”

谢秋石略一恍惚,并不明白老管事这句话有什么意思,还欲开口再问,老管事已然眼观鼻、鼻观心,恭垂双手,抿紧双唇退到后边去了。

谢秋石没有直接去幽冥教,而是往迦叶寺拐了一趟,携着刚返寺不久的李望尘一道下了百花谷。

李望尘面有难色:“谢掌门,师父师兄们都在东陵接济病患,望尘虽无足轻重,却也……”

谢秋石哪里理他,只央道:“百花谷长满了毒剑兰,没有李兄我寸步难行,李兄怎么忍心见得我以身饲狼、有去无回?”

他话说得吊儿郎当,神情倒是不容动摇,李望尘拗不过他,也不忍心相拒,犹豫再三,终是任劳任怨地背着谢掌门下了山谷。

百花谷的景致与数月前相比并无大别,秋意似乎无法渗入南地,山谷中照旧苍郁葱葱,百花烂漫,毒草狰狞。

“谢掌门,在下前去通报一声。”李望尘将谢秋石放在地上,双掌合十,张口便要喊。

谢秋石忙勾着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

李望尘:“唔唔€€€€”

谢秋石笑道:“李兄,你们佛修忒老实,殊不知要搞清东陵疫祸的根源,明察可行不通,暗访才可行呢。”

李望尘回眸怒视他,忽听不远处传来隐隐女子清叱:“何人胆敢擅闯我谷!”

谢秋石忙拽住李望尘的衣袖,李望尘脚下一阵慌乱,又对上谢掌门水光潋滟的眼,当即把刚刚放下的谢掌门复又打横抱起来,三两下闪身到一堵岩壁之后。

两名幽冥弟子提灯走至谷前,满面狐疑地走了一圈,正准备往二人藏身的崖壁靠近时,一名弟子忽然叫道:“毕鸠师姐?”

李望尘一愣,就见头顶的崖壁之上忽然轻飘飘跃下一个人,定睛去看,正是那日带领峨眉众女大闹武陵的幽冥弟子毕鸠。

“毕鸠师姐,您大晚上的怎么躲在这里?”那巡夜弟子叫道,“我们还以为有人擅闯……”

毕鸠轻咳几声,没有应话,面上竟然略有红晕,细看之下却不是因为娇羞,而是有些病容。

“毕鸠师姐这几日忙坏了。”另一名弟子道,“可是身上不大爽利?我与教主说说去,让她叫你歇息几天。”

“我不歇息!”毕鸠叫道,哑涩的嗓音中有几分急躁,“若我歇息了,仙子的身体,仙子怎么办?我要去‘织造坊’看看!”

李望尘察觉到背上的谢秋石微微一动。

“毕鸠师姐,仙子的事情,无论怎么样用不到我们操心。”那弟子轻声道,“守夜交给我们,做那东西交给‘织造坊’的师姐妹,你只需要尽心尽责,看好……看好那个便好……”

李望尘听到“织造坊”三字时微微皱眉,果不其然,谢掌门伸指在他手背上飞快地划了三个字:“金缕衣”。

毕鸠双眉紧锁,仍不情愿,两名弟子劝导再三,她才勉强接受了对方的说法,点了点头。

三人又寒暄几句,毕鸠嘱咐两名巡夜弟子换人守夜,两名弟子亦嘱咐毕鸠早些休息,才纷纷告别。

三人的身形消失在浓浓毒瘴之中。

“跟上。”谢秋石在李望尘耳边道,手中掰碎了一颗药丸,塞进李望尘口中,“含着它。”

李望尘清楚那是解毒石,张口含于舌下,也不再顾忌道义礼法,足尖轻点,拔足往毕鸠离去的方向跟去,不近不远地坠在后头。

谢秋石摘下腕间佛珠,默念一句“遮身咒”,一百零八颗佛珠四散飞开,悬浮在两人周身,将两人行迹隐去。

大约奔走了数百米,二人隐隐听到水声,谢秋石只觉周遭景物有些熟悉,忽然想起,这正是当日燕赤城显形大战祝仙子的石楼,“曼陀罗园”。

石楼中除了悉悉索索的水滴之声外,只有毕鸠细微的脚步,女子的脚尖踩在石地上,“啪踏”作响,不过多时便停下来。

石楼的石门梭梭打开,一双白玉皎洁的裸足踏出门外。

正是幽冥教主孔雀。

“阿毕。”孔雀细声柔道,“小红小青跟我说你睡不着,替她们守夜,又想去织造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

“教主,”毕鸠的眼圈“唰”一下便红了,“我想看看‘那个’。”

孔雀犹豫片刻,转身走进屋内,再出来时,怀中似乎抱着什么物件。

李望尘看不真切,倒是趴在他肩上的谢秋石,似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惊人的东西,忽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吃痛,强忍着没敢叫出声,而是用力地捏了一下谢秋石的手臂。

谢掌门这才缓缓放轻了动作,二人未来得及交谈,便听得毕鸠忽然哭道:“果然是这个味道,果然是这个味道……”

李望尘一怔,凝神细嗅,忽然隐约闻到了一阵腐烂枯朽的气息。

“那日在武陵,我们有幸得见仙子,不料仙子当场自贬,降为散仙,”毕鸠掩面道,“我追上仙子,想求她不要丢下我们……”

孔雀教主忽然插口道:“阿毕,仙子不会丢下我们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时只是不可置信,”毕鸠道,“只是,只是那日我不仅没有追上仙子……还笨手笨脚,摔在地上,看到……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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