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17章

越发上纲上线,听得众人心焦发寒,纷纷起身跪下,高呼:“臣不敢!”

梁徽一声不吭,没让他们起身,就这么冷眼看他们跪着。

这还是他登基后第一次露出如此强势的一面,从前他韬光养晦,扮温和明君,可底下的人分明不想做贤臣。

初登宝殿之时,他坐万人之上,高处不胜寒,如履薄冰,如今身旁多了个祝知宜,心底升起没来由的踏实。

这种踏实倒不是说他完全信任、依赖祝知宜了,祝知宜就像块上千年的古木头,板直而实沉,没那么好操纵,从以往治宫之法上就看得出来他们的想法和立场都不尽相同甚至天差地别。

祝知宜秉仁德,他信苛法酷律;祝知宜奉仁义感化,他喜欢威逼利诱,祝知宜循规蹈矩,他向来投机取巧;祝知宜磊落光明,他阴私暗阖,祝知宜善,他恶。

但他相信这天下就算人人都会负他,祝知宜也是那个唯一不会在他背后捅刀的人,如此一想,祝知宜竟成了他在这世间唯一信得过的人。

这种相信完全是基于祝知宜的君子品性和秉性纯善,并非基于他们的交情,祝知宜对他一视同仁得很。

但若是祝知宜真的做了他的给事中,会有改变吗?

他不知道,或许也不会有吧,祝知宜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人。

但想到诡谲云涌的朝堂之上不再是他一个人,每次俯视大殿的时候会有一个温暖熟悉的身影静静站在自己不远处倒是颇令人心动。

心动到梁徽如此八风不动的人自己主动去撕开他温和明君的假面,向这些个滑头老臣露出年轻的锋爪,更像是第一次宣战,第一次将平静水面下暗涌的波涛推到台面上。

梁徽极擅忍辱,擅克制,擅韬光养晦擅压抑欲望,但这一刻,他像乘胜追击的野狼,露出狰狞锋利的犬牙,就着猎物露出破绽的伤口往死里咬,半分不肯饶人:“张尚书。”

张田中脊背躬着,更低一分。

梁徽又沉声叫了一遍:“张尚书。”

张田中这才硬着头皮站起来。

梁徽竟还露出一个安抚的淡笑,叫他无需如此紧张:“你不是说君后为国后,于公于私护驾救主天经地义,为何要破格提用,让朕给你解惑么?”

张田中惶恐道:“臣不敢。”

梁徽懒得管他敢不敢,自己说自己的:“若按你的说法,姬宁护驾也是职责所在,君为臣纲,臣下救君天经地义,那姬宁、陈越与昨日一众冲锋陷阵的武将也都不必赏了,这律法得赏罚分明一视同仁啊你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武将面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这几年武将之后还从未有过封任三品的,梁徽破格擢姬宁为从三品,虽是不让姬宁入后宫的安抚补偿、退让妥协,但也是隐隐释放出出亲近、启用的信号,让这些年怀才不遇的武将看到了希望。

若是这番好事被兵部搅黄,那他们誓不罢休。

司马左校尉是个两头晃荡的中立派,眼看局势越来越僵,忙站出来请罪道:“圣上英明,是臣等目光短浅格局狭隘,皇上谨遵祖制任人唯贤,臣等望尘莫及,臣何献代表司马校场十二部赞成皇上破格启录,唯皇命是从。”

梁徽挑了挑眉,没出声。

有一人肯带头,搭了台阶,后面自然有人跟上,一呼百应:“臣吏部侍郎中廖平€€€€”

“臣京兆尹李迁一€€”

“臣督查使黄安明€€€€”

“唯皇命是从。”

看这样子是真有些怕了,梁徽玩味地看着他们跪拜的身影,过了片刻才抬起手:“都起来吧。”

那副猫逗老鼠、温柔一刀的模样又不见了,他转向从头至尾都仿佛置身事外的祝知宜:“君后。”

“你呢?你怎么想?”梁徽目光铮铮望着他,“你要不要当朕这个官职不高、又累又苦的给事中?”

祝知宜迎上他的视线,眼底浮出很淡的笑意,站起身,郑重行礼,声音如投珠掷玉,落地有声:“臣祝知宜€€€€唯皇命是从。”

等朝臣陆陆续续退了下去,梁徽眉眼才肯露出一点疲态,他昨夜一宿未眠,揉着山根闭目养神,幽声问:“君后怎么还不走?”

祝知宜抿了抿唇,迈步至他面前,郑重行了一礼:“臣祝知宜谢过皇上。”

无论梁徽是出于什么心思让他出仕,也无论官职大小位阶高低,他都感激。

这是他的志之所在,心之所向,这是祝知宜身上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和百年渊源的世学家风耳濡目染决定的,他再饱读诗书,再宽和无争,也无法突破自己的局限性。

屈于后宫那一亩三分地的祝知宜不是一个完整的祝知宜,是梁徽为他被关得密不透风的人生砸出一个透气的窗口,从此天光得以进来,祝知宜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梁徽大概是真的有些累,缓缓撩开眼皮,颇冷淡地敷衍:“不必谢朕,是君后才干出众,生来该为大梁江山操劳。”

熟悉的讽刺意味,看样子是昨夜置的气还没消下,祝知宜这时候瞧他顺眼,便觉有些好笑,甚至……好玩,眼尾不自觉带了笑意,就这么看着他。

梁徽被他看得发毛,皱眉,朝门口抬了抬下巴道:“君后不同他们去骑射游玩,在这做什么?”

祝知宜眉心那点痣不似往日清冷,娓娓答来:“臣乃新晋给事中,自当伴驾。”

梁徽:“……”

夜里,营地帐火通明。

这个营帐是专门搭给梁徽议事的,春猎为期半旬,京中紧奏都由使卫快马加鞭送至雁行山。

梁徽挥退下人,对座下发鬓渐白的老者示意:“老师喝茶。”

石道安犹豫再三,还是道:“陛下已为大梁国君,不可再称臣为老师。”

“老师不必与朕生分。”梁徽自嘲一笑,他在那些王公大臣面前装得人模狗样,但自己是什么落魄出身他自己清楚。

当年被流放出宫,若不是在国子监教书的石道安赏了口饭给他吃,又帮他请郎中治天花,他早就成乱葬岗里一具皮烂肉腐的无名尸了。

他在宫中没资格从学,是这位老儒交他识汉字、读诗书、知礼仪。

他这人做戏惯了,待旁人都是滴水不漏,倒是对这位安贫乐道的老臣还有几分真心。

石道安为人敦厚和善,乐善好施,算是如今朝堂梁徽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人,他登基后也没将石道安调到什么显赫眨眼的位置,隐于门下省做个不高不低的参知,梁徽会时不时让人将他接入宫中商议要事。

石道安看着案牍的简奏,眉头紧皱,犹豫再三,还是道:“皇上这回可是真的惹恼佟相了。”

亲近武将,破先帝例,启用祝门,舌战群臣,挑战权威。桩桩件件石破天惊。

“老师觉得学生做得不对么?”梁徽勾了勾嘴角,暖红烛火下竟显得几分邪肆,全然不似人前那副君子如玉的做派。

第27章 偏要两全

石道安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不是不对,是臣未曾想到皇上这么快就走这一步。”

挑破这君臣间岌岌可危的表面缓和是必然,但梁徽向来是最有耐心、最能隐忍的,不做好万全准备绝不露出一丝端倪,他以为至少会等完全掌控了矿址和兵权才宣战,这次似乎有些心急,和他们计划的不一样。

梁徽罕见道:“朕没想那么多,想做便做了。”

石道安诧异,问:“是因为……君后么?”

梁徽闻言一怔,有点被人戳穿的窘迫,挑起的嘴角放平,生硬道:“不完全是。”

石道安沉默地看着他,梁徽移开视线。

是因为祝知宜吗?

祝知宜从未在他面前提及乃至流露任何一丝想重回朝堂的志愿,但梁徽时常能感受到他的不得志、他的怀才不遇、他的失落。

在面对沈华衣的时候,在他看到梁徽和朝臣走在宫里商讨政事的时候,祝知宜那种不经意的、失落的眼神像微凉的潮水一般涌进梁徽的心口,他眉间那点黯然失色的观音痣又像一把火烧得梁徽心尖莫名发烫。

这种场合祝知宜总是把脊背撑着很挺直,他从不自怨自艾,面色坦然、姿态磊落。

会让梁徽想到大雪压不弯的青竹,或是被墨水晕染的宣纸,还有已经蒙尘后径自发着最后一丝微光的珠玉。

他一直迟迟不敢、不愿意给出去的,现在有机会给,他还是想给祝知宜。

希望祝知宜的眼神不那么失落,希望祝知宜的身影不那么寂寥,希望祝知宜眼底也能时常升起淡淡的笑意,像今日早上那样就很好。

彼时的梁徽还不知道,当一个人能感知另一个人心底深切的痛苦和欲望、在意另一个人的哀乐,那他就已经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石道安看梁徽对此讳莫如深,便也不再深究,只是问:“那皇上是真的要用君后么?”还是当个摆设?

梁徽这回倒是很直接:“为何不用?”他手下从来不留无用之棋。

他想成全祝知宜是真,但他要用人也是实实在在的。

祝知宜聪慧、实干、清廉正直却不木讷,他正缺这么一把锋利顺手的刀,只在后宫练手可惜了,若是在朝堂一定会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石道安看他答得这般干脆,不太相信似的问:“若是这般,只恐君后不能全身而退。”梁徽的野心和图谋的大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梁徽要做的事也称得上一句数典忘祖叛逆无稽。

他真舍得用君后做那把开路的刀么?石道安看得出来梁徽很看重这位君后。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今日朝堂之争梁徽看似四两拨千斤,其实背后承受了多少压力和风险,他根基未稳,稍有差错便是口诛笔伐万劫不复,现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可他还是做了。

这是很不得当、甚至是冒险的一步,这一次是破格启用,那下一次是什么?

梁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个根基未稳的帝王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丞相、一个沈家,这些都是浮于表面的具象。

梁徽想真正地手握大权,需要抗衡的是根深蒂固的苛冗封制、盘根错节的世家利益和旁落已久的中央集权。

那个宝座从来都是用殷殷血流、累累白骨堆积起来,太平盛世也是用无数仁人志士的血骨之躯铸成的。

梁徽想当明君霸主,便要有人来作他的荆轲商鞅,历朝历代,革新变法之臣,少有得善终者,荆轲身死异国,商鞅裂尸极刑,舍生取义、以身殉道。

时值不平,道阻且长,君后做了皇帝手上那把最锋利的刀,最招展的旗,还能留下个全须全尾么,那些财狼虎豹可能放过他么?

皇帝此刻回答得轻巧,石道安觉得是因为他年轻,也看不清自己,不知是要把对方当祭器还是当珠玉,或许连他自己都找不清楚祝知宜在他心里的定位。

石道安就凭今日所见隐隐生出许多不安。

梁徽却很自负一笑:“老师多虑了,朕是让祝知宜为我所用,又不是让他去以死明志。”

石道安想了想,说:“可前日皇上设法让君后去赛马,君后不就受伤了?”

倒也不是说君后一点伤都受不得,他就是举个例子,这次是受伤,下次不知道是什么,让梁徽慎重。

石道安提醒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事常有。”

梁徽一噎,是祝知宜太固执,他都千叮咛万嘱咐了还是非夺魁不可。

“意外罢了。不会有下次。”

石道安一双看尽世事浮沉的眼深深望着这个野心和羽翼都日渐丰满的年轻帝王,片刻,忠告:“陛下,既想要江山又想要美人,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是么?”梁徽勾起嘴角:“那老师便看着,学生偏要它两全。”是他想要的太多吗?不,不是,如果他没有这些,他凭什么来要祝知宜?

梁徽看起来温和沉稳,实际是极度自卑又极度自负的,此时他或许已经察觉自已对祝知宜那些朦朦胧胧的不同,但自以为能操控情感的深浅,操控人心的沦陷,操控全局的方向。

所以梁徽既可以百般耐心地给祝知宜堆雪人、种墨梅、做玉簪、编柳条哄他,但也会用祝知宜最想要的东西拿捏他、吊着他,让他为自己所用。

他会在祝知宜生病的时候不由自主、无微不至地亲自照顾他,但也会在需要马前卒和挡箭牌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出去。

祝知宜是重要的,但也不是最重要的。

梁徽从不察觉或是刻意忽略他在涉及祝知宜时的屡屡出格、频频破例和由衷不自禁,还颇为得意地自认为将两者衡平得很好,甚至说得上享受这种祝知宜既在他身边、又为他所用的局面。

因为无论如何他总是处于一个安全的位置,权势上、博弈上、情感上,他都是拥有主动权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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