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在大梁是不祥之兆。
这次祭祀供奉的碗具、花灯、烟炉以牡丹、仙枝以及白鹤等福禄祥吉象征为主绘,但底部、侧边确实绘了零星夕颜蕊叶图案,极为隐秘,不易察觉。
太妃、宗室王妃窃窃私语起来,谁不知道当年先帝曾说过梁徽母妃像夕颜一样低卑微小,“才德俱无,不值一赏,不加封位,发配冷宫。”
底下越发暴动:“夕颜显身,巨厄之兆啊。”
“那岂不是说明,如今后宫也必有妖媚之主,此乃天道警示之意。”
“听说当年也是那位勾引先……”
梁徽笔直站在佛祖神像和列祖灵牌面前,仿佛腊月寒天里被浇了一头冷水,又像当众被人生生在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夕颜,竟是夕颜……呵,连夕颜都出来了。
身后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怜悯同情或恶毒好奇的目光像一把熊熊烈火灼在他后背,眼前又出现了他母妃骨瘦嶙峋的病体、屈辱不甘的眼神和痛苦无助的面容,他想救救母妃,救救这个一生都在被玩弄、折辱的女人,明明她是被强权践踏侮辱的受害者,却背了一身污脏不堪的罪名。
可他年少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
梁徽抿紧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望着眼前金光闪闪的几尊巨大佛像,心中大不敬地讥讽,这世上真的有神佛吗?若是真的有,为何要处处刁难他,到了今时今日还要让他受这种当众处刑的无妄之辱和绞心之痛,而他的母妃,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祝知宜站在他身侧岿然不动,但内襟早己被冷汗湿透。
他被算计了。
防不胜防,明明仪典之前自己再三检查过所有的用具仪器,不可能出错,敢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他眼皮底下暗地烧制御品公然掉包,是尚储司还是制造局?又是谁的指使?
祝知宜的手指缩在宽袖中止不住地颤,一股阴冷的寒气紧紧缠上颈,延至脊背。
自他入主中宫,处处严于律己谨小慎微,从未出过这样的弥天大错,任谁都知道母妃是梁徽的逆鳞和痛点,人人讳莫如深,如今这一出根本是故意将他昔目的屈辱难堪公之于众。
祝知宜余光扫去,只能看到他冷峻的侧脸和抿紧的唇线。
那一刻,祝知宜想到的竟不是什么嫁祸陷害欲加之罪,也不是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只有一个念头€€€€梁徽在受刑,在被炙烤。年轻的帝王微低着头,脊背还是挺直的,那样骄傲的颈项弯成一个有些伶仃的弧度,经年未愈的疤被连血带肉揭开,鲜血淋漓。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可是如今像个罪人被架在刑台上审判,那种疼他也尝过,在祖父被言官诬陷侮蔑的时候,在祝门被人攻讦嘲辱的时候,所以越发感同身受。
凡事上不至高堂,下不及儿女,这些人拿人生母说事,实在卑鄙下作至极,祝知宜心中的怜惜与愧疚漫过了恐惧,他刚要说话,太后便道:“皇叔说得对,古有礼制,中元盛节,夕颜如此且刚不样之物怎配登大堂之雅,触犯天威君仪,事关国运盛哀,君后,这批御窑是经你亲自过手的,不如你来给大家解释解释。”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即便是底下的人倒戈叛变,也是他的责任,祝知宜沉默片刻,唯有道:“本宫无可辩驳。”
秦太妃在旁阴阳怪气:“众人皆知先帝不喜夕颜,君后还明知故犯,可是不想列祖列宗过鬼门回来?不纯不孝,其心可歹。”
一位格外信奉神佛的王爷忙问祭词掌官:“仲掌宫,依你看,此事如何?”
钦天监掌司上前解答:“禀各位主子,月半的“三元”与三官相配相通,赐福、赦罪、解厄,帝官庆贺圣诞,奉夕颜为大不敬,若帝官不喜,地宫不宁,祖宗不佑,国运堪忧。”
此言一出,一时人心惶惶,殿中满满一屋的宗室皇亲纷纷在心中痛骂祝知宜,秦太妃忙问:“那可有解法?”
钦天监掌司眼珠四瞟,犹疑道:“有是有,只怕……”
太后道:“但说无妨。”
掌司道:“得以不敬不孝之人奉血伺鬼,取心头血,每日一碗,放足半旬,跪拜一月悔过,滴水不沾以求帝官原谅。”
这不敬不孝之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荒唐!”长公主斥道,太后太妃宫官沆瀣一气上纲上线分明是想要祝知宜的命,放半旬心头血谁还能活下来,“本宫自小在宫中长大,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诞之事,神佛鬼王仙游四海,怎会与一介凡人俗子斤斤计较,只怕是有人借神佛之名排除异己。”
祝知宜苦笑,恐怕他现下在众人眼里已经与祸国殃民的妖后无异,明明讨伐接踵而至,可他却无端静了下来,只一心侧目去看梁徽,梁徽在想什么,心里是不是难受得紧,会不会……怨他、厌他、怀疑他。
母妃是他最提不得的陈年旧伤,今日被以这样最屈辱难堪、最鲜血淋漓的方式揭开伤疤、公之于众,他那样傲倨不驯、锱铢必较、自尊心极强的一个人,一定恨死他了,祝知宜一颗心沉沉往下坠,是他的错,让梁徽平白受这无妄之灾,让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宗室皇亲道貌岸然践踏天威,若是罚他能消缓些梁徽的难受与恨意,他领了这个罚也没什么,本就是他疏忽职守,他该得的。
祝知宜宽袖下的手握成拳,他不是向这些口蜜腹剑的伪善小人屈服,他是在向梁徽认这个错,他深负愧罪。
第44章 并非怨他厌他
德高望重的王爷肃穆道:“长公主在宫中长大,本王也是从这宫里出去的,真要论起来,比公主多住了可不只一年半载。况且公主已经身嫁千里,宫有宫规,神佛有道,难不成公主要违背天道逆天而行么?”
这意思是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宫中的事轮不到你说话,你若是护着祝知宜就是大逆不道。
秦太妃咄咄逼人:“皇上,君后不敬神佛不孝先祖,视先辈国运于无物,其心可诛,若不重罚,不足平鬼官之怒,抚先帝之心,望皇上依钦天监掌司之言,并剥去君后掌宫之权,以平众宗室皇亲之忧。”
长公主面色沉怒:“本宫不同意€€€€”
太后怪笑一声:“你不同意?今日为皇家私事,公主是以何身份以何立场在此祖护偏私这不敬不孝之徒?先帝视你为掌上明珠,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她勾了勾嘴角,扭着腰肢走到面沉如水的梁徽面前,吐气如兰:“皇上,你也要保这不肖子孙么?如此心无敬畏之人还能掌管六宫,身坐后位,皇上就不怕违背天道、触怒地官、宗室失心?”
已然是赤裸裸的威胁,警告梁徽若是不严惩祝知宜,失却人心,难以服众。
忽地,她又凑近梁徽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祝知宜看到梁徽的下颌咬得很紧。
眼见他们咄咄逼人,梁徽骑虎难下,祝知宜索性主动开口请罪领罚:“臣€€€€”
“说够了么?”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梁徽转过身来,锋利漆黑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每一张面孔。
这些恶臭、贪婪又冷血的嘴脸,当年也是这样地朝他与化的母妃张开血盆大口,今日的祝知宜不过是又一个祭品罢了。
当年是他幼小无力护住母妃,可此时已今非昔比。
底下之人出蠢蠢欲动:“皇上若不能给个公允的决断,老身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福亲王附议、”
“贝王附议。”
“固莲县主附议。”
眼见梁徽面色越发阴沉,祝知宜忙上前一步,拱手请罪,掷地有声:“臣祝知宜掌宫不严,触犯天威,甘愿受罚,但凭皇上处置。”
梁徽没看他,盯着众皇亲一字一句道:“夕颜不样乃世人愚论,先帝不喜,朕喜。”
众人面露惊色。
梁徽却像得了逞似的勾起嘴角,上挑的眉梢在香火红烛下有种怪诞的邪肆和阴鸷:“都想处置君后是吧?嗯?”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脊背升起寒意。
梁徽背起手慢悠悠地晃过每一座金像神佛面前,圣光在他背后形成威严的底色,更显得人深色莫测:“你们个个都是这宫里了不得的长居客,唯独朕没在这儿住过几天,但也知道亲自给神佛、先祖上香、敬茶、拭灵牌的便是祭祀的游使,怎么?你们想剜游使的心头血?”游使是祭祀中沟通两届的使者,在民俗中是极受尊敬的角色。
梁徽忽而不笑了,说冷脸就冷脸,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格外阴郁威严,字字铿锵震耳发聩:“君后为中元节劳累忙碌,事事亲力亲为,力求十全十美,挑茶抄经备香火,为显心诚,就连这宫祠的灵牌君后都亲手擦过!”梁徽癔症发作般,直接把手伸进炉子里抓了把香火烧完的灰烬细细捻了捻,甩手往下头一扬,极冷道:“诸位走个过场的有何资格说君后不敬不诚?朕看是你们坐享其成借花献佛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
满屋宗室被他的混账性子吓得浑身一震,仿佛第一次见这般不敬神佛、毫无敬畏之心的帝君。
唯有祝知宜不怕,抬起头看殿上威严的帝君……梁徽竟然知道?
他还以为这些天他们见不着面,梁徽根本无暇理他,也不会知道他没日没夜地在忙些什么。
老王爷被梁徽气得浑身发抖:“照陛下如此说来,君后便一点错也无?犯下如此错漏我等还应感恩戴德?”
梁徽理直气壮义正严辞:“谁享了好处的就是该感恩戴德!”
“朕亦非偏袒君后,是君后本就错不至此,要罪罚得当。君后御下不严假信于人出了批漏,罚其在宫祠抄经思过半月,凤权由€€€€”
太后眼睛紧紧盯着梁徽的唇。
梁徽勾唇,幽幽吐出几个字:“由沈君仪暂代。”
太后长指甲陷入掌心里,忿忿道:“皇上如此明目张胆偏私就不怕先怪罪么?君后,你往日治宫头头是道,口口声声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怎么,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便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不觉可笑么?那是不是往后,人人都可逾僭祖制,为所欲为?”
祝知宜刚一拱手,梁徽便又立马按下去,挡在他前头,完完全全隔断太后盯他的视线:“君后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有目共睹,先祖圣明,不会责怪纯孝之人,神佛有灵,也不会刁难无心之失。太后不要以己之量度神明气度。”
“你€€€€”
“太后说不该严于律人宽于律己,那好,”梁徽根本不让她说完,直接牵起祝知宜的手,举起来,大大方方示于人前,“帝后同体,君后失职,朕也有责任,朕陪着君后受罚思过,抄写经书。”
众人心头一跳,万没想到皇帝来这么一招,他们再不忿,也不能让天子也同罪同罚真的剜出一碗心头血来。
祝知宜也微睁着眼看他,他想回握住对方,梁徽又轻轻把手放开了。
此事就这么被梁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众人气郁不得发,却未曾想梁徽还犹不肯作罢,冷声道:“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诸位身为皇亲也该以身作则,你们口口声声君后不敬不孝,自己却在祭祀布法中,罔论天家,言语无状,叨扰神佛,扰列宗清静,理该谢罪,为显心诚,朕看今日在场之人,男室辟谷跪拜颂经两日,女室抄经书十册供司礼监烧颂祈福好了。”
谁敢说不?不愿就是不敬祖宗,不畏神佛。
祭祀散了,祝知宜被宫官剥下霞金凤服、琉璃冠饰,换上素衣,遣往思过的清冷宫祠。
临走前他想同梁徽说句语,可对方目视前方,没有看他,擦肩而过。
祝知宜心里酸胀,有些恍惚,梁徽为他说话不过是为反击太后宗亲羞辱他母妃。
祝知宜惭愧,出了这样的差错,梁徽心中难责于他也是应该。
他不知的是,梁徽避他并非怨他厌他,是怨己恨己,他无所谓旁的人如何看低他,嘲讽他,笑话他,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十倍、百倍还回去。
可唯独祝知宜不行。
他最不想让祝知宜知道的、最不想让祝知宜看见的今日以那样最赤裸惨烈的方式剖露在他面前,他最不堪的过去,他羞耻的身世,他连自己的母妃都护不住,他的年少怯懦、无能为力、任人鱼肉,他恨得发疯,他无地自容,所以他逃走了。
第45章 你是特地来哄我的?
宫中一派热闹,唯有宫祠清冷旷寂,祝知宜坐立难安,年少也曾被祖父罚过闭关思,他都虔诚反省,如今脑中只想着梁徽在宫祠大殿上那张冷漠阴郁的侧脸,心中片刻不得安宁。
宫祠静谧森凉,苔藓青绿,抄经书不算难挨,祝知宜有习字的习惯,自小到大雷打不动,天大的事也得往后靠,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不能静下心来。
梁徽压根没派人来看守,乔一还能直接进来送膳食,可见这“罚”得多随意。
祝知宜问外头的情况,乔一道:“宗亲们吃了哑巴亏个个忙着抄经呢,太后和长公主忙着斗法,热闹得很。”
祝知宜想问的并不是这些:“皇上呢?”
“皇上也把自己关起来当甩手掌柜去了。”
“……,关起来?”
乔一看主子瘦了,心疼得不行,吃的喝的补的一屈屉拿出来摆满桌面:“嗯,不是说与您同罚么,说是在御书房静心思过。”
“……”宫祠是不能待两个人的,祖宗的规矩,同罚也只能按着规矩各自思过。
其实梁徽作为帝君不必自罚得这般认真,祝知宜心猜该是他心情不好,不想搭理宫里那群人找的借口。
说出去好笑,宾客满堂,两位主人却忙着偷闲闭不见客,祝知宜吃了两口,没什么胃口,吩咐乔一:“找一套侍卫的衣服,夜里拿过来。”
“?”乔一顿住,好似不认识他似的,“公子,您、您要越宫啊?
“不行?”
“……”也不是不行,这还是他家那个最守规矩的太傅府长公子么?
祝知宜又悄声吩咐了他几句,叫他查那日祭词上香前的诸多细节,乔一应下。
夜宫旷寂,祝知宜换上侍卫服越墙而出,往御书房走了几步又掉头走向寒凝殿。
那是梁徽母妃未承宠时当差的地方,她没有过单独的寝殿,梁徽登基后就把这处清出来当作闲院,不许人靠近。
乔一说梁徽在御书房怕是他掩人耳目的,祝知宜决定先去寒凝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