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已攻占钺道、沅水,城中排查近半。”
“报€€€€围歼蕃军十二骑,则火器上百筒、兵戟千斤,地下火筒暗器已清除。”
“报€€€€已烧毁毒蛊残余,我军已过孜喀山、曲纳、昌罗。”
梁军势如破竹,声声捷报,但迟迟没有梁徽最想听那一个。
“报€€€€蕃军九部悉数投诚,全军彻底攻占蜀蕃。”
“报€€€€”帐外静了静,梁徽缓缓抬起头,片刻后,听见那战报兵说:“搜查全城未有一人见过叛贼与君后,‘飞燕’九员已于城关战死,无、无一生还。”
帐中死寂片刻,爆出“哗€€€€”一声动响,沙盘、笔墨、旗帜、茶樽悉数发出支离破碎惊天动响。
残阳如血,战马嘶嚎,杜鹃啼血,兵荒马乱中远远响起的胜利号角与鼓声也被风雪悉数掩盖。
七日,整整七日,大获全胜的梁军在锦渡城滞留不前,全师出兵掘地三尺一无所获,如梁徽所料,冰下下有地宫暗道,机关巧妙障碍重重,竟足足有九层,钟延比他想象中更心思缜密。
狼犬进去从血迹中嗅到祝知宜的气味,发出悲壮的嘶鸣,血腥气越来越淡,在断崖处戛然而止,晨时的一场暴风雪阻断了一切讯息。
梁徽胸口激烈起伏,心脏仿佛被冰雪利剑贯穿,他不肯、也不敢放弃,总觉得祝知宜还被困在更底下的暗室里等着他的救援。
搜寻无果的时间越长,心头的不安与恐惧蔓延得越深,梁徽近乎疯狂拿了剑一处处查勘,但凡有任何一处可疑的藏身之地都不肯放过。
湖水河面结了冰,雪山巍峨屹立,风雪刺骨,城中百姓、万千将士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君上双膝跪下来,趴在地面上一点一点敲碎冰封的墙隙,用体温去融化地€€关口的冰石。
那一刻,他不像个打了胜仗的帝王,他是个失了爱人的败寇。
梁徽膝盖、手指、嘴唇、全身上下的关节已完全毫无知觉,被磨破的伤口血肉模糊,见了骨,掌心和指缝流出殷血,冒着热气的,染红白皑皑一地雪。
体热耗尽,肆虐风雪快将他封印成一座冰雕,影卫不得不上前劝阻,梁徽暴躁地将人甩开,阴沉着脸,仿佛一头被人夺走宝藏的猛兽。
冰雪像盐粒侵浸伤口骨髓,可这些疼都不及“祝知宜不见了”这个事实让梁徽痛苦。
心脏像一座岌岌可危的水坝,被一点点希冀吊着,又被洪水滔天的恐惧和焦灼倾压,只消最后一根稻草,这座大坝就要坍溃,梁徽一秒都不敢停下,临死挣扎般大口喘着气,铺天盖地的冷意无孔不入。
第69章 观音会死吗
这是一场自打仗以来下得最大的雪,纷纷扬扬盖了个大地干干净净。
战火、鲜血、哭声都被深深掩盖,仿佛是感受到了这浩大的、无从排遣的悲伤,肆虐风雪一直不停,即便天地不仁,这一刻亦念其伤,悲思同哀。
将士们感念君后为了他们性命安危以身犯险舍身救国,冰天雪地中日以继夜地遁地搜寻亦毫无怨言,直至田土隐隐有渗水的迹象,石道安才不得不出言劝阻:“皇上,再往下挖便是沅水河了,河床一旦塌溃,恐有洪涝之灾。”
梁徽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手上疱冰的动作未停,石道安只好说:“一旦洪水浸渗,即便君后真的还被困于地下也无处逃生。”
梁徽一顿,这才有了些反应,其实他心里明白,祝知宜不会在这地底下了,因为地下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一寸一寸找遍了,他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所以自欺欺人。
自打了胜仗,梁徽没有一刻阖过眼,帐里烧再多碳火也是冷的,被窝也冷,那种心脏下坠的失重和烧喉灼心的恐惧如跌涯般永远没有终点,只有无尽下沉的绝望。
夜半被噩魇惊醒,梁徽又自己骑上马去找了一宿,风雪呼啸,天地旷寂,哪里都没有那个人,狼犬跟在他身边上山遁地,前肢骨裂也不吱一声。
隋寅和姬宁带了影卫出去找人,他们的君王站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侧脸冷峻,目光没有焦点地眺望远处千里河山,不知道在问谁:“他能去哪里呢?”
万里河山终于尽在掌中,只是孤身独影高处不胜寒。
隋寅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这个近乎疯魔的帝王:“皇上,您有没有想过,或许€€€€”
“你想说什么!”梁徽凌厉转身,肃声喝斥他,狭长的眼透出森寒冷冽的目光仿佛利剑将他刺,“隋寅,你很恨朕吧?”
姬宁皱起眉,微上前半步,以防他们两个打起来。
隋寅牢牢记着君后临行前对他寄予的期望和嘱咐€€€€“护国忠君”,说:“臣不敢。”
梁徽下颌咬得很紧:“恨朕可以,但不许这么说他。”
“他不会有事,他只是怨朕,所以不愿意回来,不愿意让朕找到他。”
祝知宜从来都是最不会说谎的,临行前的那个问题,祝知宜眼睫掩下去黯然与失落、不自知蜷起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抿起的嘴唇€€€€或许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但梁徽看到了。
他以为梁徽没有看出来,梁徽便假装没有看出来。
祝知宜是最体面的人,他的自私、利己和冷漠残酷都被对方用宽容、得体和温柔去粉饰太平。
甚至为了梁徽能安心打仗,祝知宜走之前还说很多鼓励他、信任他的体面话。
梁徽也配合他,可他知道自己在城门下那个下意识的反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甚至不曾犹豫过一秒就把祝知宜舍弃了,意味着他自私利己、功利薄凉的本性深嵌入骨髓。
这很伤人,很令人难堪,可祝知宜依旧用自己的纯善、宽容抚平了一切。
虽然祝知宜什么都没说,但梁徽就是知道。
祝知宜只是不舍得同自己真的计较什么而已,从来都是。
“他想要的很少,但朕什么都没给过。”
“他太累了,他不肯回来,他在惩罚朕。”
梁徽越发阴晴不定,一否众将尽快启程归北的提议,直接举军西进,打了个郎夷措手不及。
既然地宫找不到人,那钟延最有可能就是西潜。
郎夷大惊,忙亮出那份大梁君后亲自拟定的休战条约,梁徽阴鸷讥讽:“那便当朕撕毁条约,或是€€€€”态度蛮横轻蔑,“你把和你们签订这份条约的人找出来见朕。”
如果郎夷能把祝知宜找到交出来,那他就不打。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君子,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当初趁机打劫落井下石的郎夷,最重要的是€€€€他要拿到那本祝知宜心心念念的毒蛊外输账目,如果他能还先太子先太傅一个清白,他的清规会回来吗?
会吗?
会的吧。
大梁元庆三年,昭帝梁徽举兵进攻郎夷,屠城三日,郎夷使臣求饶,昭帝无动于衷。
众将无不心知肚明,梁徽攻打郎夷是假,迁怒、寻人是真,但……太过了,真的太过了,再这么打下去,少不得大梁一个欺小凌弱、残虐无道的罪名,梁徽在史册也要记上一笔荒暴无度。
再者寻人之事就是个无底洞,梁徽作为一个失妻的夫君可以一直悲痛,但作为一个帝王则不能一直胡闹,出征多时,京上已频频来函,北上刻不容缓。
但梁徽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一些德高望重立了战功的老臣再三上谏言无果后不得不再次跪谏:“陛下之痛我等感同身受,君后大义吾辈永记于心,但如此漫无目寻人不是办法!!”
“或许君后早就化作英灵,陛下当节哀奋起,整肃朝野,一统河山,才不愧君后英魂。”
梁徽雷霆震怒:“英魂?”
羽翼丰满、君威日盛的帝皇像是被戳到痛处绝地而起的困兽,将折子狠狠掷了一地,眉目阴翳狠厉:“英魂?”
“你再说一遍?”他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英魂?”
众臣大惊,君上疯了!
搜查无果的时间越来越长,梁徽心中的恐惧和不安越来越深,他鸦睫一覆,如乌云雷雨,眼尾狭长通红,摇曳烛火之下显得阴鸷妖冶:“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也敢在这儿妄言他的生死。”
帐中之人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梁徽“腾”地站起来,底下的人惊吓地退后一步,他双手撑在案上,不知是在反驳众将还是说服自己:“他是天降紫薇!文曲转世!你们知道外头都叫他什么吗?祝门观音!青天菩萨!”
梁徽一步步走下来,眉眼英锐,威严隆盛,厉声质问:“菩萨会死吗?!观音会死吗?!”
“神明悲悯慈善,下凡以身伺鹰,你,”他凶狠地指着大臣,“你,还有你,你们所有人的命都是他救的。”
“你们一个两个白眼狼,不念恩惠,不敬神佛,来人!凡对君后妄加揣测者罚五十军板。”
疯了,皇帝真的疯了,连石道安都不敢出声,与姬宁相视一眼,隋寅冷眼旁观,缄口不言。
如此下去必贻误大事,石道安夜不能寐,只好冒死换了个法子同梁徽说:“君后运盘仙照,命格昌隆,臣相信他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回来。” “皇上是这世上最了解君后的人,那君后最想要、最在乎的是什么,皇上知道么?”
颓唐已久的梁徽眼中终于起了些波澜,祝知宜在乎什么,在乎祝门清名,在乎家国天下,在乎黎民苍生。
反正不在乎他。
石道安唯有紧紧牵住祝知宜这条唯一能牵动梁徽神经的线头,动之以情:“君后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护住江山、百姓,若是皇上没有为他顾好,君后怕是会不高兴、会失望的。”说得这天下姓祝不姓梁似的。
梁徽眨了眨眼。
是吗?
他再不敢让祝知宜不高兴了。
石道安问:“皇上会一直等君后么?”
“会。”梁徽鼻腔闷闷的。
“那便送他一个太平盛世,等他回来,如何?”
梁徽垂着眸,鼻翼翕动,像一只失了巢穴无家可归的野兽。
第70章 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熙庆三年隆冬,大梁与郎夷再次签署条约,郎夷承诺永不向大梁境内运送毒蛊,且每年向大梁朝贡,并无条件竭尽所能为大梁在西域寻人。
至此,梁军班师回朝。
三年后,夏露。
都京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荷园亭台、纸鸢龙舟,一派昌盛繁华。
宫中冷清静谧,掌事姑姑吩咐几个小宫女:“你们把这儿扫干净了就去尚宫局领俸赏吧,今天过节,都出去玩会儿,宫禁之前回来就行。”
几个小宫女喜上眉梢。
自从三年前皇上遣散后宫,宫里就闲了下来,就皇上一个主子,用不了那么人伺候,司礼监把一大半到年龄的都放出去了。
“谢姑姑。”几个小宫女叽叽喳喳笑着走了,经过凤随宫的时候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听说这是现在宫里唯一的主子爷住的地方。
皇上深居简出,喜静,身边不爱留人,那么大一个凤随宫只有海公公、玉屏姑姑和乔侍卫,噢还有一头银耳狼。
她们这些新来的只远远瞻仰过天颜。
“听说凤随宫以前是君后住的。”
“君后不是€€€€”
“嘘,不要命了你。”这是宫里的忌讳。
其中一个左右望望,喉咙滚了滚,细声道:“那个,有一天我值夜,好似听见凤随宫阆苑有人在哭,也、也不是哭,就是一种……”她斟酌着形容,“一种……特别伤心的声音。”
那种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真真切切的悲伤,碾过喉咙,变成不成声的哽咽,泣不成泣泪不成泪的,小宫女回想起来都有些不忍,“真的特别特别伤心,太可怜了。”
怎么会这么伤心呢?是家人去世了么?要不这宫里也没什么值得这么难过的事了呀,没有勾心斗角刁难下人的主子,掌权的公公嬷嬷也都是宽和好说话的,俸禄丰厚,活也不多,这日子够好的了。
“不、不会是女鬼吧?”
“不是女的!”
其余几人傻眼:“男的?”一男的哭这么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