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是梦。
可……梦,也不是假的。
祝知宜再有意遮掩,身体的退化和溃烂也是藏不住的。
梁徽察觉了,焦灼沉郁在心,面上却丝毫不显,对祝知宜仍是万般耐心、和风细雨的模样,不敢叫他觉得有任何压力。
他在太医院好几回大发雷霆的事也不许人传到君后耳朵里,太医又来清了几次毒,蛊依旧未除,渐渐地,祝知宜连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了。
夜里,祝知宜内急,想偷偷起身,腰腹脊背使不上力气,他默默试了几次,有些悲哀地闭上眼。
梁徽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醒了,抬起上身覆在他身上,怕吓着他,探了探他的额,声音放得很低:“清规,不舒服?”
祝知宜面露难色,难以启齿。
梁徽如临大敌,抚着他的脸,担心地轻声哄着:“哪里难受,告诉我。”
祝知宜有些憋不住,自暴自弃道:“我、我想起夜。”
梁徽二话不说爬起来,从被窝出来的时候还给他牢牢地按着被角,不准一丝风冷着他金贵的玉菩萨。
金尊玉贵的皇帝伺候起人来毫不含糊,祝知宜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两颊也暖出几分粉,扭过头,细声细气问他:“你做什么?”
梁徽十分自然道:“我去把夜壶拿过来。”
祝知宜震惊地看着他,“我不€€€€”
“你不能吹风。”梁徽边穿鞋边回头道,茅房在宫殿的侧厢,离寝殿不算远,但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祝知宜不能受寒。
梁徽知他是最爱要强的体面人,又爱干净,轻声哄道:“我不看你,你用完我马上拿出去清理了,不叫人知道,好不好?”
祝知宜只觉得狼狈和难堪,梗着脖子维持最后一点自尊和体面,故作平淡道:“我不想用,你睡吧,我自己去就行。”
梁徽的心像被针轻轻扎了下,忙道:“你别生气,不用那个,我陪你去外头。”
那日老医正说许多人熬不过这蛊,除了身体的病痛折磨,更多的是意志、尊严被消磨,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需要旁人极大的理解、容忍和耐心。
祝知宜不想让他陪,可他连床都起不了,只得任梁徽将他用自己的龙氅裹得密不透风拦腰抱起,悄悄出了门。
前几日已下过初雪,风声呼啸,天地旷寂,庭苑的枯木与宫灯东摇西摆。
祝知宜被裹得只露出一双眼,黑白分明,梁徽看他情绪不高,时不时低头用鼻尖去碰碰他柔软的脸颊逗他开心。
到了地方,他将人放下:“进去吧,我就在外头,有事出声。”说完他便退到十步之遥的地方守着。
祝知宜这才安心进去了。
第79章 不要觉得麻烦我
回去时也是梁徽抱着他,让他将脸埋进自己心口,生怕冷着。
屋里地龙很暖,梁徽取了热帕子来给他净手,祝知宜垂眸抿着唇,有些恍惚,梁徽怕他丧气、多想,忽然道:“清规,我有点高兴。”
“嗯?”祝知宜如梦初醒:“什么?”
“我说我有点高兴,”梁徽很深地望他,“能为你做这些让我有一种有幸能与你相濡以沫的感觉。”
他一根一根擦拭对方的手指,然后放到唇边亲了亲,拢入心口,满足地喟叹:“喜欢你需要我、依赖我、差遣我,有时候甚至想把你锁在我的寝宫永远不让别人看见。”
祝知宜被他眼中的认真和偏执震慑住了,身体微僵,又涌起一股巨大的悸动和难以言说的暖意与缱绻。
“不过比起你只能依靠我,我更想你健康平安,实现抱负。”
祝知宜强撑着表面的平静,不想让梁徽察觉他的眷恋和步步失守的沉溺。
梁徽知道他的要强与倔劲,外柔内刚的人最难攻心的,他捧起他的脸,怜惜、痴缠的目光一寸寸流连,痴痴道:“可以不要同我那么见外么?”
“在军营的时候你也见过我最脆弱狼狈的时刻,你也没有嫌弃我对不对?”
“不要觉得麻烦我,能为你做这些我真的很高兴,不然……我总觉得你好像不需要我。”
而且看到一向清尘出凡的祝知宜这些脆弱、懊恼的时刻,梁徽并不觉心中神像坍塌,反而更觉可亲可近,对他的爱又深了许多,怜和惜都快满当当地溢出来了,只觉得自己如何疼他都不够,要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
祝知宜心弦大动,几乎完完全全溺在他那片强大的、包容的深情与温柔里,又生出许多不解,三年前的梁徽也是一个将他看得这么重、将自己放得如此低的人么?
好像……不是吧,他到底怎么了,自他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一刻,祝知宜脑子里的某一根弦断了,理智提醒他,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就真的陷进去说不出口了。
隆冬浩浩荡荡地降临,祝知宜每日遵医喝,按时吃药,除了母蛊未除出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梁徽几乎时时刻刻陪在身侧,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眼看着心爱之人一天天好起来,眼中的光彩也亮起来。
祝知宜有时会被他注视自己时那种深情和痴迷暗自惊心,会忍不住回应,会忘记他的克制。
好几次祝知宜话都到嘴边了,但梁徽一用那双深情含笑的眼温柔注视着他,想说的话又都忘了。
他知道自己舍不得,可是他有自己的原则:“皇上,臣有一事要说。”
梁徽正在给他磨墨,祝知宜的手还在复建:“什么,你说。”
“臣想辞去君后之位。”
第80章 祝知宜,是不是? (一更)
梁徽手一顿,侧头怔怔凝视着祝知宜,脑中一片空白,如平地起惊雷,六月飞霜雪。
他停顿得有点太久了,久到祝知宜莫名地心慌和不忍,梁徽看向他的眼里满是震惊、不解和许多…复杂的、他读不懂的东西,那些情愫太浓太满,刺得祝知宜心里莫名发沉、生痛,却依旧不解。
是太突然了吗?或许他不该拖这么久的,可前些日子太医根本不让他下床,不许随意移动,更不可能出宫,好不容易身体有了些起色,是快刀斩乱麻的好时机,若是这个时候不说,再陷深一些他便说不出口了。
梁徽嘴唇抿得极紧,落寞地站在那儿,不像个万人之上的君王,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声音有些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祝知宜一怔:“没有。”
梁徽还是一动不动地,他又低声说了一遍:“没有。”
只是这是他回京之前就作好的决定。
“我、你……,”梁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垂着眼,小心翼翼问,“清规知道我的心意么?”
这句爱与喜欢,他本是想等祝知宜身体好起来后在郑重地正式地告知对方,要春花秋月,要高山流水,要给他一切的浪漫和盛大,要他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和后顾之忧地接下。
祝知宜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可是他还没把这些给出去,祝知宜就先推开手说他不想要了。
祝知宜坦直说:“大概知道一些。”
“那是……清规不喜欢我吗?”梁徽心脏发疼,眼睫垂下。
祝知宜虚虚地撇过眼含糊道:“我们这种人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梁徽眯起眼,祝知宜直直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轻声说:“皇上应该是最明白我意思的,对吧。”
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敞开地说过,可他相信梁徽是懂的,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其实是很难真心、平等、毫无保留地在一起。
梁徽浑身一僵,似是被他的话狠狠击中,眸中光彩丧然尽失,如被丢弃的败家之犬。
祝知宜不忍看,无论再看多少眼,他都还是会被梁徽那张脸击中心脏,但他们君臣的身份处境决定了彼此之间永远会充斥着天然对抗、利益取舍、猜忌算计、博弈角力。
自古帝王多薄幸,人性是经不起深究的,祝知宜知道梁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多疑、功利、野心,他清楚梁徽的本性,依然被他吸引,这是他保护自己的犬牙和蛇信,即便犬牙也漂亮,蛇信他也爱慕,可这并不代表祝知宜愿意以身饲虎。
祝知宜爱他的牙爪,也怕他的牙爪。
梁徽之于他像一柄珍贵的宝剑,漂亮、锋利、充满吸引力,但无法贴身佩戴,否则会被锐刃反伤其身。
祝知宜从来都不是梁徽的对手,从前那般虚假逢迎、你试我探无可厚非,梁徽的估量算计、偶尔的半真半假他也觉得理所当然,本来就是交换合作,这很公平。
但若是他真的决定了要和一个人在一起,便会全情投入毫无保留地交付真心,但梁徽应该不会。
梁徽永远留有余地、永远游刃有余,但这不能怪梁徽,这是刻进他血骨里的天性,也是他在荆棘丛林中修炼出来的铠甲,甚至是他的迷人之处,丢了这些,那便不是梁徽了。
夫妻与君臣不同,至情至性的人遇上工于心计的人是灭顶之灾,祝知宜甚至比梁徽本人还了解梁徽,祝知宜坦然承认自已喜欢他,但不能作茧自缚任人鱼肉。
在这样的位置,爱这样一个人是一场豪赌,帝王之幸,如春露朝逝,把真心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一个帝王无疑是一个赔上身家性命的赌注。
祝知宜生来审慎规矩,万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从前他不懂情爱,后来梁徽教会了他,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梁徽最不可能是这个人。
一国帝君的身份和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责任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只得一心人,相守共白头”。
祝知宜从小到大都没为自己求过什么,可在喜欢上梁徽之后,第一次有了私心、妄念、嫉妒和得失心,这很可怕,这让他变得嫉妒、苦涩、扭曲,变得不像祝知宜,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从前不懂、不喜欢、不在乎,所以无所谓,甚至很大方,可真的爱上一个人,好像就不行了,祝知宜没有办法再做回从前那个心胸宽容慷慨得体的君后,也没有办法看着他心爱的人和别的女子金玉满堂。
他做不到和那么多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这是他的底线,很不现实,从他的身份来说也很可笑,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求,就当是……就当是他即便嫁入帝王家也最后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天真和妄想吧。
这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祖制、礼法,就像不可跨越的山海鸿沟,祝知宜相信梁徽是明白的。
梁徽应该是最清醒、最明白的那个人。
梁徽沉默了很久,道:“清规不能原谅我对吗?从我把你推出去那一刻€€€€”
祝知宜马上道:“不是!我从来就没有怪过皇上!”
“真的。”他诚恳道。
是他自己要去当人质的,就算梁徽没做这个决定他也会先斩后奏去,他非去不可,这是他的责任和使命,谁也拦不住。
他与梁徽不适合在一起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是他们的身份、天性使然。
不是这场锦渡城之战、也会有下一场锦官城之战、锦绣城之战,人生那么长,之后会有无数场战役,或者沙尘滚滚,或者没有硝烟,每场战役都考验人心人性。
祝知宜向来是最体面的人,不欲这段尚算刻骨铭心的温情在一次次对抗博弈、算计取舍中变得面目全非,因爱生恨是世间最可惜最烂俗的事情,他不愿自己的感情落得这样悲哀的下场。
梁徽心脏如焚火煎熬,目光幽深晦涩,又含着平静的偏执:“那清规是不信我么?不信我的喜欢,不信我的爱意。”
他想到自己过去种种行径在对方那里的确是难有信誉可言,戴着面具,表里不一,半真掺假,多情似无情,祝知宜早就不相信他了。
梁徽声音低下去,苦涩无奈,自嘲一笑:“祝知宜,你不会知道你不在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也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抬起眼直直注视祝知宜,眼底汹涌的炽热能将人灼伤,“因为从前的我也不知道。”
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悲寂和酸楚仿佛一瞬间有重新回到梁徽的身体疯狂叫嚣,鬓发被急出的细汗染湿,更显得眉目漆黑诚恳:“祝知宜,我知道自己心性伪劣,并非良人,配不上你一片坦诚磊落、纯善丹心。”
“我可以改,从前是我不懂,自以为是,被权势浮华迷了心惘了眼,不知道自己最想要、最重要的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从你失去音讯那一刻我便知道了。”
那样一个玉树兰芝、丰神俊朗的人沉默而痛苦立在那儿,乌睫垂着微颤,牙关咬紧,得而复失的恐慌和浓重的悲伤几乎将他压垮:“你是最重要的,我再也不会怀疑你、试探你、为难你、舍弃你,我会把你看得比我的命还重,即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早就把你看得比我的命还重。”
“没有你,一切都没有意义,祝知宜,你不喜欢的,都告诉我,我都改,好不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祝知宜着急地、诚恳地婉拒,那些性格是梁徽的“特质”,不是一种“错误”,不需要改。
只是这种“特质”使得他们不合适在一起,祝知宜向来是最会讲道理的:“皇上很好,只是玉山金石,方圆难砌,铿玉易碎,不能强求。”
祝知宜这个人总能用无比平静温和的语气说出自以为能宽慰人但其实是最绝决的话:“皇上和臣,做一对君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