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48章

一股血腥气猛地涌上喉腔,梁徽许久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极哑:“我没有,虽然可能你也不会相信了,但我真的从头到尾一分一秒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祝知宜逼迫自己当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亲手斩断他的念想:“臣知道,皇上没有,臣那时候只是撑不下去了,这样想会好过几分。”

“臣说了,人性是最经不起推敲的,何况你我在这样的位置。”

“你看,不只你会怀疑我,我也会怀疑你。”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年少便被满门抄斩、剥夺仕途的祝知宜对天家充斥着本能的戒备和防心,当年先帝对他祖父也曾是皇恩浩荡、荣宠不衰,后来不也落得个三尺坟头无人葬的凄惨下落。

“皇上应该是最明白的,到了这个位置,君臣如此,父子如此,兄弟如此,夫妻不会幸免,君臣不得长青,夫妻更不可能白首,皇上不是说臣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么?那臣就这一个请求……咳咳咳……”话说得多了他又开始咳起来。

梁徽忙给他递水,捡起从他膝头掉在地上的毯子给他盖上,祝知宜手脚的关节筋骨都受了伤,不能入风。

祝知宜看梁徽就这么半跪在地也不起来,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快起来。”九五之尊跪人像什么样子。

梁徽将他冰冷的手塞进毯子里,仰起脸:“清规,你听我说,今日你说的我都听懂了,也听进去了。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隔阂如山如海,我明白你的担忧,你的防备,你的为难,我都理解,真的,设身处地想想,若换做我是你,死里逃生,我也不会再相信梁君庭这样一个人,他自以为是,劣迹斑斑€€€€”

“臣不是这个€€”

“你先听我说完,”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以退为进讨你的可怜,我以后都不会再跟你耍心机,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只有坦诚,不,是从此往后我都会对你毫无保留地坦诚,你可以不对我坦诚,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情绪、秘密,无论最后你决定是与我做夫妻还是君臣。”

祝知宜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想把人拽起来,梁徽立马反手握紧,像拽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不会逼迫你,不会再做任何让你有压力有负担的事,一切都听你的好不好?之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一定让你很为难吧。”

他低头,侧脸贴上祝知宜的手背,缓缓地蹭了蹭,掩下眸心深不见底的偏执与深渊。

不再只拘泥于自身狭隘的悲伤后,梁徽慢慢就能理解祝知宜的思虑。

祝知宜在承受了这场浩荡的劫难后还要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周旋,他一腔热血满怀真心地想把这世上所有的好都捧到祝知宜面前,却没有考虑祝知宜是不是真的需要、能不能接受。

只有时间能证明他的改变,梁徽有的是耐心,“这样好不好,你要离开,也至少等到毒蛊完全清除之后。”

“于私,我实在不放心你搬离宫中休养,我想亲自照顾你,太医也能随唤随到;于公,你是大梁功臣,我作为一国之君也不能这么待你,回头言官又该长跪宫门谏言讨伐我了,你说是不是?”

梁徽深知祝知宜是绝不会因私情影响公事的人,只要还在这个位置一天,他就不仅仅只是梁徽的夫君,还是大梁的君后,他或许不会因为梁徽留下,但一定会因为大梁暂时不走。

祝知宜红着眼凝他,梁徽有种异常固执的平静,说了往后对他毫无保留地坦诚就一句假话都不说:“是,我有私心,我想在这段时间追求你,我知道你觉得我们不合适,但所有的不合适都是因为不够喜欢。我觉得我的情意经得起考验。”

“但我追求你是我的事,你……不要有负担,就当再认识一遍我这个人好不好?若你毒蛊彻底清除之时,还是没有喜欢上我,没有改变想法,我便尊重你的决定,绝不纠缠。”

祝知宜心道没有不喜欢你,已经很喜欢了,喜欢到看一眼心都会跳得厉害,喜欢到看不见你会很想念、心难安,喜欢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占有欲和极度,喜欢到连自己都觉得心惊害怕,只是他有他的不得已,不知道梁徽能不能理解。

梁徽看他不语,又道:“反正主动权永远在你手上,你就当是……推迟些许离宫的时间而已好不好?”他尽量把这事说得像出门散个步一般轻松。

“无论彼时结果如何,我都愿赌服输,绝不纠缠,无论你做不做我的君后,阁首的位置我都永远给你留着。”

祝知宜垂着头,双手扶他:“你先起来,膝盖不疼吗?”

梁徽故作轻松挑了下眉:“清规也会心疼我吗?”

“皇上何苦如此。”

“因为喜欢你啊。太喜欢你了,”梁徽接得很快,自嘲一笑:“喜欢到这辈子都很难再喜欢旁的什么人,不试一试我总不甘心。”

他转向祝知宜,目光幽深缓静,叫人心惊肉跳:“清规,你知道我的,想要的、喜欢的,从来没有放手一说。”

“你就再当一回菩萨,发发善心,就当是让我死心也好。”

第83章 捂不暖的

祝知宜无奈地扶着他的肩头,喃道:“那你会失望的,我不想你白费时间精力。”

“没有白费,”梁徽捉住他的手放到唇边,“只要试过我便不会失望。”

“无非两个结果,若是你接受我,那我便得偿所愿;若是你不接受,那剩下来这段时日便是我能求来的与你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时光,我更会好好珍惜,一分一秒都印在脑中,刻在心上,你离开我之后也有个念想。”

祝知宜的心口生疼,提了一口气:“梁君庭,你不要总说些如此……的话。”

梁徽唇角翘起,有些温柔:“什么的话?”

“……”祝知宜不入他的圈套,道,“太医都说臣这个蛊实在是€€€€”

“蛊我能解!”梁徽不想听他说丧气话,“一定能解,清规信我一次。”

如今这条命完全是珍品玉药一寸寸金耗着、吊着,祝知宜无奈地看着他,梁徽毫不闪躲,对峙良久,谁也不肯认输,终是祝知宜叹了声气。

梁徽知道他是被自己缠得妥协了,握了握他的手,放到唇边亲吻。

祝知宜手心变得很烫,烫到心里,他抽了出来。

清蛊疗程渐进,祝知宜的脚部开始溃烂。

本一双骨骼修纤的玉足血疮烂脓,很不雅观,梁徽面无异色地日日为他清洁、上药、取暖。

祝知宜不自在地缩回脚,梁徽扣住,抬眼问:“弄疼你了?”

“没……”祝知宜提醒他,“脏。”

虽然他每日都仔细清洗,但血脓有毒,药的气味也难闻,梁徽再不嫌弃他也觉得有些难堪。

“不脏,”梁徽将清洗后包扎好的双足捂进心口,“清规的脚很好看,就是太冰了。”地龙、暖炉什么都用上了还是凉。

“捂不暖的,”祝知宜把脚从他心口抽出来,看着他轻声说:“梁君庭,你不要白费心思了。”就像他的病,太医来诊断的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怀里一空,梁徽抬眉凝了他一眼,直接解开衣襟,用了些力将祝知宜的脚贴着自己腰腹温热的皮肤,不当什么大事地说:“能捂热的,你看,这样就暖起来了。”

“……”祝知宜皱起眉,对眼前这个固执的人道:“但你不能一直捂着,只要松开手,它还是会冷下来。”

梁徽如获珍宝般捧着他的脚捂在怀中,眼神坚定而偏执,很紧地盯着祝知宜,幽声道:“不,我可以,我会一直捂着,只要我还有一口热乎气,就决不让它先冷下来。”

“……”

暖意一下从足尖冲上心尖,祝知宜面热,呼吸也重了,他的脚板就这么紧实地贴着梁徽的肌肉,梁徽腰腹精窄、坚硬,滚烫,祝知宜脚趾颤抖着卷缩起来。

梁徽嘴角翘了翘,给他按揉关节疏通筋骨。

手法是他从医正那儿学的,一招一式,揉得祝知宜身体通泰,很舒服,脸也红扑扑的,有时候会受不住从喉咙溢出声音,很……可爱,梁徽想抚一抚他的面颊,又收回了手,忍下来。

即便只是上药疗伤,可看着祝知宜被他摆弄得汗津津的模样,也忍不住低头问:“清规。”

祝知宜迷迷糊糊地:“嗯?”

“以后你也会让别人这样碰你么?”梁徽轻声问。

祝知宜醒了几分:“什么?”

“没什么,”梁徽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脊背,一搭一搭地点了点,指尖堪堪触到他敏感的神经,在他耳边轻幽幽道,“只是想到如果以后你出宫了令结良配,也与他这样亲密缱绻,我便想杀人。”

“……“祝知宜一下子醒了,打了寒颤,以前的梁徽是阴阳怪气,现在的梁徽时常会冷不丁冒出许多疯言疯语,听得他心惊肉跳无法招架。

祝知宜心道这天下谁这么大胆敢与废后结姻,再说他心里放着梁徽也不会再去另寻姻缘,这对别人不公平,他说,“不会,我不会同别人这样。”

梁徽顺杆上爬:“只有我可以?”

“……”祝知宜不是这个意思,又承不住他深而幽晦的目光,最近梁徽总是用这种眼神望着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安静地看你,很缓、幽深、沉默,仿佛要把人一寸寸深深刻进瞳孔里,叫人心头大跳。

若是被你捉到了,就平静而宽和地朝你笑一下,他也从来不说什么逾距的话,只是默默做着很多你知道的或不知道的事。

祝知宜的心又开始跳得厉害,故作平静翻了个身道:“梁君庭,我困了。”

“好。”梁徽很干脆地放过他,将人卷进被中拥入怀里。

祝知宜的腿在梁徽细致的护理、每夜坚持的揉按下渐渐有了起色,至少不用梁徽抱来抱去或是坐轮椅了,医正也嘱咐可以下地适当复建。

趁着不下雪的睛日,祝知宜第一次出了凤随宫,回宫这么多天,这竟是他第一次逛这个熟悉的地方。

很多地方都变了样,被梁徽改建过,若不是玉屏跟着,兴许他会迷路,这座曾经的囚笼透着一股新的生机。

祝知宜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他路过的处处竟都颇有兴致意趣,看得出是主人花了心思布置的,不似原来空洞无神的金碧辉煌。

昔日热闹缤纷的后宫已变得很空,当听到玉屏说梁徽早在三年前便把后宫遣散时,祝知宜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后宫向来是前朝博弈的战场,三年前梁徽也刚从南边回来尚掌权不稳吧,太胡闹了,但这个人……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坚决。

沿步行至一片木林,竟是十里墨梅。

“这些花树从前未曾见过。”

玉屏道:“这是陛下从南边回来后亲手种下的。”

祝知宜脚步一顿。

玉屏看他神色无异才继续道:“松土、移栽、浇水、剪枝,陛下都不假人手。”

“有一年大旱,京城将近百日不雨,花木根茎枯竭,陛下问了园司,日日提水来此,逐棵浇灌。”

“园司说水要浇至深土,不可浮于表层,陛下便逐一刨了土洞深灌。”

“那年仲夏中暑了几回,海公公和太医劝也劝不动。”

还有圣上月下梅林酩酊大醉、深夜抱木醉语落泪之事她不敢说,她还想要命。

祝知宜怔了许久,缓步走进去,花与雪砂一树隔,香生白水带尘泥,似珀似玉,幽香斜生。

忽而,他发现好几棵树的枝桠都挂着花雕纹的桃木牌符,锋锐行书刻于其上。

第84章 如樱如杏

“恨入空帷万草枯,薄幸年少悔思量。”

“天长路远飞断魂,魔梦一入沅水尽。”

祝知宜越看越心惊。

“秋仲孤酩,一了百了”连中秋也没有人陪梁徽么?花好月圆万家灯火,他伶仃一人孤不孤单。

“病卧闭自思,天明生白发。”是病了么?彻夜不得安眠。

祝知宜心口生疼,第一次认真思索,这三年梁徽是怎么过的,他以为对方终于得偿所愿、万民归心、意气风发,可似乎并非如此。

梁徽好似过得并不开心,不然怎会“魂断黄沙不肯还”,字字泣血、句句惊心,孤寂、封闭、厌世、肝肠寸断,看了叫人心里难受。

梁徽赶到的时候看到祝知宜倚在梅树下发呆,衣袂飞扬,白花瓣簌簌而下,幽香满身,如仙落凡尘。

他眸心渐深,和他想象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种下这些梅树的时候他便想着有朝一日祝知宜能在此舞剑作画,读书赏月,这片土地、花木的根茎渗入了他的血水、汗水和泪水,如今终是生根破土,亭亭如盖,就像他的情意,生生不息,枝繁花茂。

祝知宜不知低着头在想什么,有人走过来携走他肩上的一瓣落梅。

梁徽将大氅给他披上:“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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