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一向对阿言言听计从,现在却开始怀疑起他来。
什么叫不要他了,殿下为什么不要他了……是因为他吃得太多吗,还是他太黏人了,缠着殿下没办法好好公务,还摔肿了脚,让殿下觉得麻烦了?
他虽然还没有亲眼看到阿言脖子上是否有伤痕,但是心里隐隐有预感,嘉成说的是对的。
谢晏一路走,脚又疼,心里又想不通,止不住难过,眼眶很快就红了起来,他飞快拿手背揉了揉,才没有落泪。
走出了约几十步,前方水声更重了一些,谢晏停下来喊了两声阿言,尚未听见回应,却忽的从背后——窜起一道响亮的尖叫!
谢晏吓了一跳,都忘了伤心,听到那尖叫变成歇斯底里的“救命”声。
听声音,像是方才那个骂他“没人要”的红衣女子。
谢晏也想跑,但是原地犹豫了一下,她看起来很瘦小,恐怕连野鹿野驴都打不过,终究放心不下,扭头往来的方向跑回去。
跑到原处,谢晏愣住了。
那是一只中了箭的豹子,前爪已经拍在嘉成的腿上,正撕扯她的裙摆,她腿上已有不少血,不知道究竟是她的还是豹子的。
她的箭囊早已散落,鞭子更是不知所踪,弯刀掉在了很远的地方。
草丛里还有一截不知道是谁的手骨,许是豹子咬伤另一个人时,被射了一箭,逃跑时撞上了这里的嘉成,她穿得鲜亮又很能叫,豹子自然将她视为目标。
嘉成已被吓懵了,任豹子将她衣裳撕来扯去,只知道嚎啕大哭。
此时才知道往日跟着武艺教习学的那些,不过是笼骗她们这些贵女的花拳绣腿,真到了生死攸关之际,根本就使不上。就在豹子嗷嗤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流血的腿咬来时,她吓得魂飞魄散,猛闭上眼——
然而,剧痛并没有传到自己腿上,反而是身上的豹子突然大叫一声,滚在草丛。
下一秒,一只手把她强行从地上拽起来。
“快跑!”
嘉成只匆匆看见那豹子身上深深插着自己那把弯刀,它先被不知道什么人射中一箭,又挨了这一刀,正吃痛地翻滚嘶吼。
她什么都来不及多想,握上那只手爬起来就跑。
谢晏捅了豹子一刀,也是心惊胆战,头也不敢回,拽着嘉成扭头狂奔。
低矮的枝杈在脸上身上打得火辣辣地疼,但两人谁也不敢停。
好在这几年因常练骑射的缘故,她体魄比寻常闺阁女子强了太多,并没有给人拖后腿。两人一路头也不回地狂奔,也不辨什么方向,直到身旁人跑得开始剧咳,嘉成凝神看了一眼,才发现救她的是谢晏。
“你……”嘉成吃惊,但才挤出一个字,也跟着咳起来,只能闭上嘴专心逃命。
脚下路突然不太平坦,多了许多虬蚺的树根,谢晏被绊了一下扑在地上,疼得泪花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咳咳,我跑不动了……”
他不比嘉成这两年还专门练过骑射跑步,谢晏平日多走两步都要喊累,今天脚还伤着,能跑这么快这么远,已是不容易。
远处还有隐隐的兽鸣,嘉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谢晏这么个成年男子给拽了起来:“不行,不能停!你难道想被吃掉吗!”
谢晏强撑着摇了摇头。
前半程是谢晏拽着她跑,后半程变成了她拉着谢晏跑。
两人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只听着再也听不见猛兽的嘶吼声了,这才敢停下来。但周围已经十分陌生,树木又高又密,此时两人躲在一块山坡底下,背靠巨石,面前是一条溪水,山幽谷静,万籁俱寂。
谢晏终于得以机会喘息,他微微开阖唇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下一瞬,一股腥甜涌上来,他向外一探,咳出了一口血。
随即眼前就变得黑花,如满布夜星的墨缎蒙在眼上,又像是……
今早寻鹿台上,殿下那身极漂亮的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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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你别死啊!”嘉成吓坏了,见他吐血又叫不应,六神无主地将他晃了晃。
好在谢晏并不是昏死,只是眼前黑了一刻钟,就慢慢转醒。只觉浑身都痛,脏腑像是震碎了一样,脚更疼,疼得动也动不了。
他伸手将嘉成的嘴捂上,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比我还能哭……”
嘉成忙看向他,喜极而泣:“你,你还活着。”
谢晏没力气说话了,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新猎装,逃命时被树枝刮了许多下,虽然没有刮破,但是已经脏乱得不能看。
难过的时候,瞥见嘉成小腿下的草叶沾着点点猩红。
他皱了皱眉,咬着牙坐起来,从自己尚且算干净的里衣上撕下了一块布,绑在了她腿上流血处,绑得不怎么好看,歪歪扭扭的:“我昨天磕破了头,小石就是这么给我包扎的。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嘉成愣愣地看着他,道:“对不起。”
谢晏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什么?”
嘉成哭得梨花带雨:“我之前那样说你,你还跑回来救我……我,我就是太嫉妒了,嫉妒你和清时哥哥走得近,还羡慕他给你剥瓜子……呜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
谢晏歪着脑袋听了半天,没太明白:“你那样说我,是想吃他剥的瓜子?”他将手伸到怀里,摸出从寻鹿台走时,觉得不能浪费所以偷偷带走的一把,“还剩点,给你。”
“……”嘉成看着手心里一小把剥好的瓜子仁,“不是这个意思……”
谢晏想了想:“松子咳……已经被我吃光了,没有了。”
他说这话就开始咳嗽,嘉成怕他又咳血,忙拍了拍他的背:“我不是要吃这个。”她本就跑得颊红汗涔,一羞,红得更厉害,“他是我心上人。”
谢晏:“……什么叫心上人?”
嘉成低声道:“就是……喜欢他,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吃饭游乐都在一块,高兴和难过的时候,都第一时间想起他。”
她越说越胆大:“还,还想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若是他哪天多看了自己一眼,我就、就暗自欢欣,甚至连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谢晏累得麻木,耳朵里听一句漏一句的,倒是把最后一句给听清楚了。
他捂着憋喘抽疼的胸口沉思了一会,手掌滑到肚子,笃定道:“哦。那我是殿下的心上人。”
因为殿下确实已经给孩子取了名。
嘉成许是没见过如此自恋的,一时间有些对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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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视无言地靠着巨石休息了一会,直到他们各自都累得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天都黑了,周围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来找他们。
两人的肚子同时“咕噜”叫了一声。
嘉成不由往谢晏旁边靠了靠,小声道:“他们不会把我们忘了吧?”
谢晏摇摇头,不知道。
嘉成又问:“你能动吗?”
谢晏又摇头。
嘉成越发害怕,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话:“猎场外围都是被六大营巡查过的,不应该会有猛兽,那只豹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鹿鸣山那么大,我们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我们不会饿死在这里吧?”
“要是饿死,那肯定是我先饿死。”她抽了抽鼻子,愈加凄怆,“要是我先死了,你一定要记着,我是汝南王府的嘉成县主,一定要给我厚葬呜呜……我进棺材的时候不想穿白裙子,我有条纱金月华裙,给我穿那个……”
“疼……”
谢晏忍着痛,他看嘉成已哭的有些恍惚,想起自己以前听阿言讲鬼故事吓自己时,自己也是这样的,非要抱着点什么才行,又忍住了没有将她手从自己肘上扒拉下去。
过了会,他诚心诚意地建议:“那你别哭了,哭饿了死得更快啊。”
“……”嘉成一双大眼惊恐地看着他,看他表情无比认真,立时止住了抽泣。
周围树影愈黑,嘉成紧紧靠着他,没一会就没话找话道:“晏哥哥,你是小时候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你和清时哥哥经常带着我玩,你还会拿草茎编兔子,你现在还会编吗?”
谢晏:“……”
“你其实也挺好的,以前京里好多小姊妹都喜欢你。”嘉成小声嘀咕说,“要不是后来听见清时哥哥和你吵架,说你喜欢男子,不喜欢女子……不然我大概也会喜欢你了。”
谢晏:“……”
他不理人,嘉成也不烦,毕竟说说话可以忽视腿上的伤痛,又问:“你现在喜欢的是五哥哥吗?那天你和五哥哥在酒楼,我其实和婢女在附近买点心,看见了你们亲亲密密的……那你为什么跟五哥哥吵架?”
嘉成的父亲汝南王与先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是摄政王的皇叔,嘉成打小在虞京同一众小皇子们长大,也跟着唤裴钧一声五哥哥。
谢晏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正在和殿下吵架。
嘉成知道他喜欢的不是段清时,放下心来,薅着身边的草,嘟囔道:“五哥哥凶是凶了点,我打小就不敢和他说话。他也凶你吗?”
谢晏终于开口:“……殿下不凶我。”
嘉成:“那他为什么要把你从行宫里赶出来?”
“……”谢晏想说并没有被赶出来,可是嘉成如此笃定,他又有点怀疑,只好道,“不知道,可能是我吃得太多了……”
嘉成道:“那你少吃一点。”
谢晏摸了摸肚子:“唔。”
因谢晏救了她,谢晏在她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又高大起来。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刚十六且春心萌动的小丫头罢了。
嘉成坐起来借着月光打量了他一下:“你这么好看,脾气还好。即便是吃得再多,能有多多,会吃垮摄政王府吗?五哥哥难道养不起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定是他得到的太轻易,所以不珍惜!”嘉成信誓旦旦的说,“一定是你太顺着他了,他觉得没了意思,就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是不是整天缠着他,天天催他回家,他说什么是什么,让你往东你不往西?这都是大忌!”
殿下批阅折子,他缠着要抱。
殿下要出门公务,他扒着门框眼巴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殿下说在外面不能吃舌头,他也忍住了。
……都对得上。
所以嘉成说得对。
谢晏不由如临大敌,用力地点点头,觉得嘉成懂得很多,值得信赖,心悦诚服地请教道:“那我怎么办?”
嘉成沉吟了片刻,计上心头,低声地对谢晏道:“晾着他,冷着他,忽视他!让他知道你是天下最好的心肝儿,没了你他就抓心挠肝!”
有的男人,天天嗅外边的野花香,不知道家花美,得到的不珍惜,越得不到的才越想要。
说白了,就是心野还贱。
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
嘉成看着他:“知道了吗?”
谢晏定定地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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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刚达成了结盟,忽的,头顶山坡上的草丛簌簌响了一声。
一个黑咕隆咚的影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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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