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帕子拿出来时,君如故虽还是一直沉默,眼神却微微闪了一下。
薛明夜很有耐心地等待他主动开口,但是隔了好一会儿,青年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来。他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那方雪白丝帕,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见状,薛明夜于是也不再逼迫他回答了:“罢了,想来是你师兄弄错了也有可能。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吧,这手帕暂时存在我这儿,等找到了主人我再给他。”
顿了顿,君如故垂下眼行了个礼,然后便转身而去。
“如故。”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那一刻,背后又传来了薛明夜温润的嗓音,“修道之人,为了追求飞升,理应灭七情,去六欲,若是心怀杂念,以致于道心不纯,那便犯了修道的大忌。”
看着青年的背影,薛明夜又问:“你明白吗?”
半晌,君如故终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满意地点点头,薛明夜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琴已经修好了吗?”
君如故道:“修好了。”
他正欲离去,又听薛明夜继续问道:“这张琴我记得不是一直被你妥善保管着的么?为何会突然损坏,如故,你还未曾告诉我。”
可惜他的问题,青年并没有回答。
由于前任宗主白妙藏喜好音律的缘故,延天宗内每年都会举办琴会,任何弟子皆可参与,也因此成为了一项延续至今的传统。
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修士都很喜欢给自己配上一张琴,或者一管箫、一支笛,好像这样看着就会更加仙风道骨似的,着实曾经引发过一阵热潮。
身为白妙藏的徒弟,薛明夜对琴道无甚兴趣,只能把师尊赠予的玉振琴挂在洞府里积灰,直到后来收了子夜来和应秋为徒,本想着这张琴能够有个好归宿,谁知这两人也是个对乐理一窍不通的。
最后总算是来了个君如故,玉振琴才终于被他转手了出去。
君如故对薛明夜向来都是言听计从,既然师尊把如此珍贵又意义非凡的琴给了他,他便也将一手琴弹得可谓是出神入化,每一年的琴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都是君如故夺得魁首。
很快,就到了一年一度的琴会开幕之日。
“原来那张琴就是玉振吗?”坐在子夜来身边,楚苍双眼微眯,“我听闻这琴原是属于白妙藏的,没想到你家师尊出手如此大方,这样珍贵的东西也舍得送给君师弟。”
子夜来不以为然:“师尊一向最看重师弟,送一张琴也不算什么吧。”
闻言,楚苍忽然就压低了声音:“你师尊这么偏袒君师弟,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不满吗?”
此言一出,子夜来怔了一下才道:“......师弟的资质确实比我和应秋都要好上许多,师尊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吧。”
不料楚苍却轻笑道:“人之常情?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是区别对待吧。夜来,君师弟的资质是好,但你也并不差,你自己想想,薛明夜到底有没有真心把你当成自己的大徒弟?若是有意栽培,又岂会让一个比你晚入宗门近百年的小师弟占了上风?”
他这番话如同一根隐秘却锐利的刺,顿时就扎进子夜来心底深处去了。
要说没有为此而在暗中失落过,那是骗人的,从前,在未曾知晓薛明夜真正为人的时候,子夜来只以为当真是因为自己比不上君如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也就认了,毕竟修道一途,实力说了算。
可后来一系列的秘密浮上水面后,他便开始对师尊的用心怀疑了起来,楚苍直白的话语更是如同挑开了那最后一层遮羞布。
薛明夜对自己疏于关照,究竟是因为觉得他的资质比不上君如故,还是不想让他比上君如故?
看着他逐渐陷入沉思,表情亦慢慢变化,楚苍眼底也闪过一抹暗色。
琴会开始已久,子夜来都没有心思再去欣赏,他只觉脑中一片空茫,但又好似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有了答案。
轻轻碰了碰还在发愣的人的手臂,楚苍语气悠然道:“快看,你的君师弟上场了。”
直到琴声传入耳中时,子夜来方才抬眼望向了场中正在垂眸抚琴的君如故。青年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白衣,乌发以玉冠束起,这熟悉的打扮让他看上去凭空增添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温雅气息。
于是渐渐的,在子夜来眼里,君如故的身影就开始与薛明夜重合在了一起。他的手也暗暗攥成了拳,一股嫉恨之意难以抑制地随之蔓延。
他是越来越厌恶薛明夜了,连带着也厌恶起了延天宗,厌恶起了君如故身上常年不变的白衣。
贴在他耳边,楚苍低笑着,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嘲讽:“夜来,你看,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伤人,倒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快乐,对吧。”
没有理会他,唯恐身上的魔气因为情绪波动而暴露,子夜来只得压下了心底蠢蠢欲动的愤恨,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宗门内会抚琴的弟子不算少,但水平大多参差不齐,故而君如故没什么悬念便赢了。
琴会结束后,君如故抱起玉振琴正准备回去,楚苍就摇着扇子走了过来:“还未祝贺君师弟夺得魁首。”
瞥了他一眼,君如故只是微一颔首,目光便落在了旁边的子夜来身上。
“只是......实不相瞒,鄙人也对琴道颇有研究,方才君师弟所奏的那一曲虽好,却仍然有处小小的瑕疵。”楚苍漫不经心地说,“君师弟,你想不想知晓自己差在哪里?”
闻言,君如故随即冷冷地看着他。
眼见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子夜来正欲开口,便发现楚苍的手不知何时已抚上了玉振琴。
而君如故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则是忽然间将琴移至自己身后,面上也隐有怒色。
但楚苍眼疾手快,早就已打开了隐藏在玉振琴底部的琴匣。
那瞬间,子夜来只瞥见有一抹古怪的黑色蜷缩在里面,君如故难掩怒意的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我允许你碰我的琴了吗?!”
楚苍笑眼微弯:“抱歉,我只是想告诉君师弟这琴的音色不太准罢了,君师弟又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面对他的笑脸,君如故忍了忍,还是直接转身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师弟的秘密是什么呢~
第40章
闹成这样,楚苍脸上也完全没有尴尬的神情。
子夜来虽知他并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但还是为君如故解释了一句:“那张琴是师尊送给师弟的,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你又贸然去碰,他自然会生气了。”
楚苍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那你想不想知晓君师弟的那一曲里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我不懂琴道,你和我说这些没用。”子夜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听。
然而楚苍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玉振琴的音色已修复得很好了,君师弟的抚琴技艺也称得上精湛,但唯独有一点没有做到,那就是此琴曲中的感情,他完全不曾表现出来。”
听到这,子夜来的脚步顿了一下。
身后的楚苍又继续道:“琴之一道,除去技巧上的登峰造极,往曲中倾注的感情也颇为重要,但从君师弟的演奏里,我并未感受到任何东西。所以你认为,他是故意的,亦或是......根本就不知晓呢?”
而后不等子夜来回答,他便再次如同鬼魅一般离开了。
经过这一场琴会之后,子夜来可谓是心烦意乱到了极致。为了让自己不再陷入回忆的痛苦之中,他接连好几天扎根在藏书阁里翻阅各种典籍,以求利用忙碌来暂时遗忘。
但越是想要逃避什么,就越会碰上什么。
这日,是一月一度的例行晨会,在检查过三位弟子的修行程度后,薛明夜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应秋身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小秋,你怎么直到现在仍处于筑基期,修为好像总是停滞不前的样子?”
应秋不敢言语,苦着脸小声道:“师尊,我是有在认真修炼,但不知道怎么就是还没能结丹,有可能我的资质真的很差吧......”
“罢了,你这孩子,果然还是要我盯着才能有进步。”薛明夜思索了一下便道,“小秋,这样吧,你从明天开始就暂且搬过来和我同住,而且每日都必须要完成我给你布置的修炼任务。不好好督促你一下的话,我看你再过百来年都结不了丹。”
听了这话,应秋心里是有苦不能言,可又不能拒绝,只得垂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安排完这件事,薛明夜就挥挥手让应秋先回去收拾东西了。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笑吟吟地又转向了子夜来:“夜来,我送你的那件衣服应该还合身吧?怎么没有见你穿过,是不喜欢吗?”
他乍然提起这件事,子夜来顿时惊出了冷汗,虽然心里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衣服的下场如实说出来,嘴上却已控制不住地道:“......师尊,其实有件事,我、我一直不敢告诉您。”
薛明夜不动声色,面上仍是微笑着的:“什么事?”
“就是、师尊送我的那件衣服......”说到这,他偷偷瞄了眼身旁君如故,却见师弟依旧面不改色,仿佛无事发生那样,子夜来也忽然心头火起,干脆咬咬牙直接道:“不如还是让师弟来解释好了。”
于是,薛明夜也望向了君如故,微讶问道:“如故,我送给夜来的衣服到底怎么了?和你有关吗?”
沉默了一会儿,君如故这才淡淡道:“抱歉,师尊,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那日我心血来潮,与子夜来在庭院中比试术法,结果不小心出手过重,导致释出的灵火烧毁了他的新衣服。”
闻言,薛明夜不由失笑:“如故,你也有把握不好分寸的时候?”
点点头,青年遂垂眼道:“弟子愿领责罚。”
听着君如故在一旁胡编乱造,子夜来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藏在袖中的指尖也狠狠刺向了掌心。但他根本就无从辩驳,就算向薛明夜告发那日君如故真实的所作所为,自家师尊究竟会不会相信也是一个问题。
他只得咽下这口气,心中的那把火便越烧越旺了。
最后,为了秉持公正,薛明夜还是对君如故作出了处罚:“如故,既然是你失手弄坏了你师兄的衣服,那为师便派你去打扫三日的复灵池。夜来,你看这样如何?”
子夜来当然也只有点头。
出了薛明夜的洞府,子夜来冷眼看着眼前君如故的背影,语气里不免露出了几分嘲讽:“师弟,我还从来没有想到,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竟也这么厉害。”
青年没有回头,但他低声吐露出的那两个字眼还是让子夜来双目微睁:“抱歉。”
“......抱歉?就只有这样吗?”子夜来忽然只觉一股酸意直冲鼻梁,这令他控制不住地就将心底的那句话问了出口,“师弟,你到底是有多讨厌我?哪怕师尊送我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都让你无法接受吗?”
此时君如故终于转身凝视着他,眼中好似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不是。”
然而子夜来也不想听他再说什么了:“随便,但是师弟,就算你再怎么讨厌我,我始终也还是你的师兄,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说完他转身就走,因此也就没有看见身后青年在他离开时,脸上浮现出的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当天,应秋就收拾好东西搬到薛明夜洞府隔壁去了,子夜来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修炼,倒也因为没有其他干扰而觉得事半功倍。
只是丹田中的那股魔气依旧随着他修为的进阶而不减反增,多少也还是令子夜来有些烦恼。毕竟这一世他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走,若是现在就因为这股魔气而被迫提前做出选择,难保自己日后不会后悔。
只有未雨绸缪、步步为营,才能斗得过薛明夜那只善于隐藏的狐狸。
正当他一边苦恼一边沉思的时候,门扉忽然就被人拍响了。
开了门,一看见面前是君如故那张脸,子夜来就很想狠狠地把门给拍回去,但他到底维持住了和善的表情,故作平静地开口问道:“师弟,你打扫完了复灵池吗?”
君如故点了点头。
“哦,那你来找我干什么?打扫完了不应该去向师尊汇报吗?”
子夜来说完后,久久没听到下一句回答,他也开始不耐烦了,恶声恶气地就道:“师弟?有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别耽误我修炼。”
看了他一眼,君如故直到这时才有了动作。
看着青年慢慢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递到了自己手上,子夜来有些愣怔:“......这是什么?”
而在打开后,盒子里的东西才让他真正地忘记了言语。
那是两枚精巧可爱的桃花酥,颜色淡粉,五瓣花瓣栩栩如生,带着淡淡的清雅花香,只看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
过了许久,子夜来才找回了声音:“你......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君如故却答非所问:“衣服已经烧了。”
有时候子夜来真的也很唾弃自己,就算君如故只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也能从中正确地明白对方想表达的意思,“所以你把这个给我,是想道歉吗?”
看着青年迟疑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子夜来抓着那个盒子,想笑又笑不出来。
被平白无故地那样对待后,所得的“补偿”便是两枚市井上廉价的桃花酥,也许这就代表了自己在君如故心中的地位吧。反正君如故清楚自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明明是薛明夜名正言顺的大弟子,却永远只能被小师弟踩在脚底下。
想到这,子夜来随即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原本被攥在手里的盒子也跌落在地,那两枚桃花酥顺势滚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