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这个敏感的时间,一下子让莫惊春想起永宁帝间隔多年不曾踏足围场的原因。
那年围猎一共出现两桩大事,一则是皇帝受袭,当时还不是丽妃的丽妃为永宁帝挡箭救人,二则是守军出了岔子,放入一头凶残的熊瞎子,正在敌袭时出现作怪。
当年的场景确实与现下有些相似,引走那头熊瞎子的人也确实是莫惊春,可这其中与太子没有半分关系,除了……
他当时出手,只因为黑熊发疯,生怕扰乱了守军对陛下的解救,在那之后,唯一的波澜就是他还救下一个附近猎户家的孩子。
等下!
莫惊春心里蓦然窜起一个古怪的疑窦。
东华围场附近的所有地方都归属于皇家,一个猎户的孩子是怎么出现在围场内,最后又被猎户带走的?
莫惊春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当初。
冰天雪地里,苍茫的雪地上铺洒着黑熊与他的热水,正是刺眼的鲜红。那是在他精疲力尽杀了熊瞎子后,他的腰腹裂开了一处伤口,就连背上也有三道抓痕,不过都不够深。
他的呼吸急促,吸进来的冷气冻到五脏六腑,但都鲜明地告诉他还活着这事实。
莫惊春差点以为自己会死。
一个人,愚蠢地独自面对一头狂暴的黑熊。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原本只打算引走那头黑熊,而后再寻他法脱身,不知从哪个地方窜出来一个满脸污血的小孩朝着熊瞎子发起了进攻的号角,那一瞬间莫惊春的心都快跳出来。
一个孩子!
人确实是需得在绝境和保护旁人的欲望下才能激起最后一丝力气。
他瘫坐在雪地上,懒得理会这会给他的衣裳留下无数污痕,左不过这一身骑装早就破烂不堪。在歇息了一会后,莫惊春勉力提起一口气,从他摔倒的雪坑里爬出来,然后踩着稍显软绵的步伐,从另一个雪坑里捡出来一个小孩。
确实是小孩,尽管莫惊春看不清楚他的脸,那上面涂着乱七八糟的血迹。但是从这身材与骨相,他看起来约莫有七八岁大。
一个彻头彻尾的小疯子。
莫惊春忍下喉间的腥甜,“你是打哪来的?”
小孩被他抱在怀里,闷声不说话。
莫惊春打量着他身上的衣服,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短衣,在这冬日显得异常单薄。他将外裳除去,把这小孩包裹起来。
“附近的猎户?”
他又问了一句。
这话总算得到了孩子的反应,那小疯子蓦然抬头看他。
莫惊春看到一双幽黑的眸子。
带着挥之不去的狠厉。
怪异。
在确定这孩子除了身上的擦伤外,并没有其他的伤痕后,莫惊春开始环顾周围的环境,想确定这是在哪里,尤其他还挂心现在正在混战中的围场,也不知道那作乱的叛徒被拿下了吗?
莫惊春确定了马匹已经再无起来的能力,就带着沉默的孩子往回走。
一路上,不管莫惊春问什么,这个孩子都不肯回答。
但是从他能安然呆在莫惊春的怀里,至少能看得出来他对他还是有点信任。
毕竟……
方才这孩子从斜处窜出来,举着一把精细小弓毫不犹豫地对黑熊动手,更是在猛兽的咆哮声里愈发愉悦时,他就知道这孩子实在了不得。
一个天生的疯子。
莫惊春不期然地想到这点。
谁会在小小年纪会主动享受杀戮?
现在,这个孩子坐在莫惊春的怀里,若有所思地趴在他的肩膀上。
这距离莫惊春的要害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
“你在怕我。”
清脆的,笃定的小嗓音响起来时,莫惊春已经走得发懵。他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孩子贴在他肩膀上说话,“你是个孩子。”
“那如何?”
莫惊春忍耐地说道:“回去后,我会帮你找到家人。”
他避而不谈。
所谓恐惧实在是荒谬,但莫惊春心里确实是警惕,毕竟这孩子出现的地方实在是太蹊跷了,虽然从衣裳和手指练箭的茧子或许当真是个猎户家的孩子,可是他言行举止又透着优雅从容,更像是富贵温养出的习惯。
这里是东华围场,除了皇室和大臣,谁家的猎户真能出现在这里?
莫惊春难以卸下防备。
但这确实是个孩子。
温热的小身子因为惧冷而紧贴在莫惊春的胸膛,小脑袋搭在肩膀上,随着走动一颠一颠。他自己也才十八九岁,还从未如此紧密地拥抱过一条幼小的生命。
他没留意,小孩在这温热的接触下,逐渐散去戾气的眼。
而后……
莫惊春茫然了一瞬,而后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指抵在额间,仔细回想着这后续。
好似是在风雪里,小孩的家人寻来,莫惊春在确定小孩认识那人,而那猎户身上也确实有皇家的令牌,才将孩子转交给了猎户。然后在逐渐加大的风雪里,他和那一大一小不小心走散,隔了半个时辰,又遇到了带队的刘昊。
小小年纪的刘昊已经非常坚毅,是他让人将莫惊春护送回了营地,那时营地的叛乱已经被镇压下来。
也是在那一次,莫惊春和刘昊有了少许交情。
而后一切都平安度过,永宁帝大怒彻查,率众回朝。而莫惊春回家养了半个月,家里的赏赐也如流水进来,那年岁,还是大家都认为他会青云直上的时候。
莫惊春过得十分安逸,很快就将东华围场的事情悉数抛在脑后。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今想来,处处都是漏洞。
刘昊是东宫內侍,未经允许,他为何会在围场有人要刺杀永宁帝的危险关头,还能带队离开营地?还只是简单的巡逻?为何东华围场会有猎户进入,而且还是得了皇家令牌的猎户?这简直是在守军和禁卫军的眼皮底下作怪!
最重要的是,为何莫惊春一点都没有发现?
良久,从思索里回神的莫惊春苦笑一声,“我并非没有发现那些端倪,只是……”这份自言自语宛如呢喃,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只是在无数疑窦里,当时的莫惊春在意识到之前就下意识让自己忘却。
不去思索,不去触碰,不去靠近。
不知道这份秘密,便不会波及。
他现在隐约猜到了太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而这精怪为什么会出现,甚至于他这长达数年的打压,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在无意间,莫惊春其实已经与死亡擦肩。
毕竟,那是皇家不容揭开的隐秘。
【系统说过,您很聪明】
精怪古怪而甜腻的赞叹,某种程度上是一份肯定。
莫惊春蜷缩在身后的兔尾不甘人后地动了动,让他一下子回神。他伸手去摸那尾巴,那动作诡异又尴尬,但出奇让他平静下来。
毕竟连精怪,产乳和这条尾巴都能出现,他又为何接受不了太子殿下“小小古怪的性情”?
若真说惊悚,还能比得上他这小半年经历的事情吗?
莫惊春在这份比较中找到扭曲的平衡。
他决定什么都不想,在接下来数日里安分守己。
毕竟,沉不住气的人不会是他。
总有些自作聪明者,会比他更着急。
永宁帝重回旧地,大张旗鼓地春狩,或许并非散心这么简单。
第十五章
夏泽进帐篷时,手中端着茶碗。
青玉菊瓣纹带盖碗里盛着澄澈的茶液,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茶叶在水面悬浮,在盖碗放下时,永宁帝正在烛光下揉着眉心,闷闷咳嗽了几声。
夏泽跪坐下来,身后的內侍将温度适中的水盆端来,而他撸起袖子,为永宁帝褪去长袜,将冰冷的脚掌泡在水盆里。
永宁帝将手里的卷宗搁置下来,叹息着说道:“甭跪着了,你那老寒腿也没好到哪里去,且起来吧。”
夏泽是打小跟在永宁帝身旁的內侍,这么多年看起来只是个中侍官,却掌管着整个宫廷的权力,除了皇后能与他分庭抗礼外,这宫内外都敬着他。
也不得不敬着他。
永宁帝对他的信重,可是旁人换不了的。
夏泽起身,站在边上说道:“陛下,太医还在外面候着。”
永宁帝摆了摆手,平静地说道:“都是那老三样,药照旧吃就成了。”
夏泽就让人出去告知,站在旁边且等到永宁帝端起茶碗吃了几口,复上前两步,附耳在永宁帝旁说了些什么。
永宁帝不紧不慢地将茶盖盖上,“京城绷得紧,有些人待久了,这心也躁了。我寻思着给他们寻个快活的地方,好好活动一下……也让我看看,都生了些什么心思。”
夏泽低声说道:“陛下,东宫待莫太傅,似乎过于上心。”
“莫惊春是个精明的人,就算觉察到,该怎么做,他懂。”永宁帝将茶碗放在手边,“不然,他这十来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此话一出,分明温和至极,帐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不威自怒。
夏泽笑了笑,“那是陛下待他宽厚。”
永宁帝呵呵笑了一声,“宽厚?我待他父兄确实宽厚,他嘛……”他的眼神莫测,沉默了片刻,“他能活到现在,纯粹是他的能耐。太子看中他,也未必是坏事。本来以莫惊春的本事,区区翰林院困不住他。”
夏泽明了陛下的意思,这是说对莫惊春那边的监视可以暂时放松下来,任由太子折腾的意思。
待永宁帝舒舒服服泡过脚,再喝完一碗茶后,这皇帐内各处张罗着就寝的准备,夏泽在边上候着,为陛下安置好被褥,待他走到边上,想熄去最后一根蜡烛时,永宁帝的声音在昏暗的皇帐内响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的呓语,“看着丽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