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里满是高高在上的厌烦,觉得席和方真是不知好歹。
要不是窦原出了林御史府,得了席和方的消息就匆匆赶了过来,现在他们也不至于连个马车都没得坐。
当他们回到了扶风窦氏的落脚地方,已经是晚上。
在这精致小巧的宅院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仆人都带着一副大家的优雅,别有不同。
小郎君和窦原分开,径直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窦原在后面幽幽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那个小郎君窦庄本来就是本家里最嫡系的血脉,自然与他们不同。
窦庄一路进了最里头,在越过了几处戒备之后,他总算得以进入最里头的一间屋子,朝着坐在里面的两位中年人行礼,“阿耶,三伯。”
这里头的两位居然是扶风窦氏的领头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悄无声息进了京城。
“兰亭,怎么一脸不忿?”窦庄的父亲窦何童正是当代扶风窦氏的族长,他待他这个小儿子非常娇宠,但是素日里也很是看中他的仪态,见他流露出这方般作态,便不满说了一句。
窦庄站直了身子,皱着小鼻子说话,“还不是因为三伯的那个外姓儿子,他吃着咱家,用着咱家,穿着咱家的,结果一招考中了名次,就好像锦鸡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一样,居然不肯回家。”
他说的三伯就坐在他父亲的身边。窦何唯笑着说道:“孩子年纪还小,扭不过来性子,以为外头是好闯的,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在外面撞个头破血流就该知道了。”语气很是温和,听着像是很看重席和方。
窦庄转念一想也觉得是这样。
他本来就是过来见礼,与父亲说完话,便也没有多停留,立刻退了出去。
虽然父亲看起来很好说话,可是窦庄莫名怕他,更怕三伯。他刚才那话也不过是因为心里恼怒才敢说了出来,要是平时他是半点都不敢的。
窦何唯看这窦庄退了出去,淡笑着说话:“你这孩子还是显得胆小了一些。”
“不如凤兰得用。不过好好养养,将来联姻的时候,也算不得一桩坏事。”窦何童淡淡说道,至少这小儿子皮相长得不错,很是勾人。虽然有些不学无术,但是世家里头还是有好些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窦何唯:“不说他了,如今让席和方在陛下面前露了脸,想要再杀了他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了。”
尤其这人现在还在莫家院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冷漠得仿佛在说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
窦何童笑着说道:“两次都那么巧,两次都有人救了他,我在想是不是老天都觉得想要留下他一条命来。”
“老天,哼,笑话。若是真的在天有灵的话,岂不是皇帝还是真龙天子不成?”窦何唯神色冷漠,“他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等他知道了,你以为还会像如今这么平静?”
窦何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莫急莫急,必定让他有来无回。”
平静的语气,透着露骨的杀意。
席和方确实是窦何唯的儿子,而且他的母亲其实也并不是家里头一直在传的普通民女,要他的母亲是这么贫贱普通的出身,窦何唯压根就不会让席和方进窦家的门。可眼下也正是因为他的母亲出身有些缘故,所以他才不能让席和方活下命来。
这是窦何童和窦何唯一同拿定的主意,席和方,必须死!
那头回到家里的席和方,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发寒,他看了看如今这三月天气分明正是温暖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想洗个热水澡。
他没有劳烦莫家派来的小厮,而是自己动手烧了水。
直到听到动静的小厮出来见到郎君自己蹲在厨房烧水,吹得脸上满是灰尘,忍不住笑了起来,“您就让我来吧,这些我都是做惯了的。”
他强行夺过了席和方手里的柴火,在下面捅了捅。
席和方努力了半天,都没比得上小厮的快手快脚,尴尬地咧了咧嘴,等烧开了水之后他进去泡,一边洗一边想着今日的事情。
他总觉得今天窦原来找他有点奇怪。
他认得出来站在族兄身后,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小郎君是窦庄。窦庄平时最是看不起他,怎么会跟着族兄一起来找他?是觉得他应该家去,还是另有原因?
按理来说,族兄如果想找他说话的话,是绝对不能不会带上那么多人的。
这也正是席和方觉得他这个族兄矛盾的原因,他对席和方确实不错,可要是真的不错,可从他遇险至今都从来没见他去莫家找过他呢?
这些年这样的矛盾之举,从来不少,他看不透窦原。
不过他一想到窦庄又换了个角度去想。
想了又想,席和方的脸色就变了。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族兄的做法换个角度来说,却仿佛是一种警告。
他外出的时候带着窦庄,后面又跟着好几个侍从,那岂不是说明正处在一种类似监视的状态下。可是族兄的身份可比他干净多了,虽然不是嫡系血脉,却也是本家的人,总不会要落到窦庄来监视他的地步……难道被监视的人是席和方?
席和方的脸色大变。
而且监视的人正是来自于扶风窦氏!
如果这个猜想不错的话,那岂非说明当日出事,也与自家人有关?!
族兄到底是知道了什么?
席和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
他从木桶里爬出来之后擦了擦,出去穿了衣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了一封书信,然后请莫家小厮转交给莫府。
席和方的声音有点低,“切记,能多隐蔽就多隐蔽。”
莫家小厮脸色微变,便应下了。
这封信在当天晚上就出现在了临睡前的莫惊春案头。
莫惊春看完席和方写的书信,忍不住捏了捏鼻根。
他想过别的,却没有想过有可能害他的居然是将他抚养长大的扶风窦氏。
因为想要席和方死非常简单,从一开始不要抚养他或者让他还没有出门前就杀了他,都非常容易,为何一定要在上了京城之后才动手?
而且一开始莫惊春并没有把通天楼的事情焦点,放在席和方身上。
如果这个事儿真的与世家内部有关,那说不得通天楼真的是对他设了一个局。可是席和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关注?
动手的时间选在京城,或许不是他们愿意的,而是他们正巧在入了京城之后才发现他们不得不杀了席和方。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席和方之前二三十年在扶风窦氏里生活,从来不曾出过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应该查的就是扶风窦氏在进入京城后究竟做了什么?
想到这一点,他摁住了要叫墨痕的心思,反倒是把卫壹叫了过来。
“卫壹,我要你去查扶风窦氏从去岁进京城至今究竟做了些什么?”莫惊春垂眸,“记住,大小事情,无一能漏。”
“是!”
卫壹应下后退了,出去站在廊下不由得思索,郎君究竟知道了多少?
刚才莫惊春的命令是卫壹一人无法做到的,可要是算上了暗地里的守卫,那完全可以拿得住。郎君本来不该知道才对……
毕竟宫内有些人屏息凝神的手段,仿佛是与空气一般丝毫都不能察觉。
罢了。
卫壹懒得再想,怕不是陛下自己透露给郎君的,也说不准呢。
这倒是给他猜对了。
正始帝自己一个说溜儿嘴,就让莫惊春猜到了此事。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就只能默默记住这个事儿。
左不过这些人听的只是帝王的命令,又不会听他的。
不,这话说的倒是不太准确。
有些时候莫惊春还是能够调动得了他们的,就如同现在,但是若要让他们回宫去,那就万万不能。
莫惊春本就没什么睡意,出了这事儿之后他就更加不困了。
他来回踱步,实在睡不着,就披了衣裳去书房找了本书来看。坐下的时候,他顺便问了次精怪,如今他的惩罚满足条件还差多少?
3/10。
这第三个,是他猜出来陛下用了读心术,而且还是在子时之前猜到的,所以才算数。
当时莫惊春一直觉得陛下会知道他心里的念想是正常的,可是因为精怪之前叭叭叭的那一段话,总是让莫惊春心里存着一个疑窦。
到了晚上的时候,总算忍不住找精怪说了一回,才真的确认了。
原来那时候,正始帝真的用了读心术,还是作用在他自己身上。
怪不得精怪说什么卡巴格还有漏洞什么的,原来是这个。
不过这个漏洞已经被精怪给补上了。
最近这段时日,陛下和莫惊春都很是忙碌,埋头做事的时候,就都没怎么见面。帝王一旦忙起来,就也是不知日月的人,莫惊春早就习惯。
或者应该说陛下不来找,莫惊春反倒觉得安心点。
最近陛下的情绪不知为何比起从前还要浓烈了一点,但因为脾气控制得好,没有什么值得他发火的地方,两人的气氛粘粘乎乎。
但是莫惊春很受不了这种氛围,总觉得十分怪异。
他却是不懂。
而这种苦闷,直到今晚被拉去吃酒的时候,才从袁鹤鸣的嘴中得到了少许解释。
载歌载舞的歌姬与那叮当作响的乐章,无不是这场宴会的佐料。
可是身处包间的几个人却是完全没注意到外面曼妙身姿和漂亮的奏乐,其中两人齐齐看着最里头颓废的那个。
——袁鹤鸣。
袁鹤鸣整个人显得郁郁寡欢,就像是雨打的浮萍,特别弱小般。
莫惊春看了眼张千钊,张千钊看着他。
“你俩别跟斗鸡眼似的,互相看来看去了,我没事儿。”袁鹤鸣说道。
莫惊春:“不可能。”
他简单否决了袁鹤鸣的说法。
如果袁鹤鸣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刚坐下就要酒吃了。他都坐下一刻钟,都只是懒懒吃着身前的茶,这个模样压根不像他。
张千钊:“他家里给他找了位女郎。”他叹了口气,也学着袁鹤鸣一起吃茶。
“长得一模一样的。”
张千钊含糊不清,说了一嘴,莫惊春就反应过来了。
袁鹤鸣家中看他久久不愿意娶亲,思及缘由,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强求家世,给他依样描葫芦,找了一个跟之前未婚妻有七八分相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