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少卿见莫惊春蹙眉,侧过头去看,唉了一声,“臣也觉得奇怪,之前谯国桓氏在京中出事,谁不猜是清河王动的手。甚至还因此违抗陛下的命令出了京,这谯国桓氏和颍川林氏关系亲近,彼此又是姻亲,怎么清河王居然会给世子求娶颍川林氏之女?”
谯国桓氏死了那么多人,和清河王定然不死不休,颍川林氏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和清河王结缔姻缘?
“这只是求娶,颍川林氏的答复如何,尚不知道。”莫惊春淡淡说道,“至于陛下会不会答应……”
那就得看正始帝了。
至于另外两封,莫惊春刚看了个开头,便微微蹙眉。
“最近宗亲迎娶世家女,已经成为惯例了吗?”莫惊春自言自语,他怎么记得几年前,世家可还不是这个态度。
左少卿尴尬地看着莫惊春。
这个话题,莫惊春敢说,他们却是不敢说。
但是这两份是他拿过来的,他自然也看了。
一个是为了嫡子求娶世家女,一个是嫁女儿,嫁的也是世家子。
这样的做派在往年却是少有的,宗室看不上世家的臭架子,世家看不上宗室的泥腿子味,互相鄙夷,互相针对,更是在谯国桓氏出事后,到了巅峰。
怎么半年过去,形式发生了变化?
莫惊春屈指敲了敲这份文书摇了摇头。
利益之下,才有结盟。
这世家和宗室,怕是在正始帝的屡屡动作下,已经看得出来,皇帝对宗亲不愿留情,对世家也未必有什么好感。
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已经派人登门了。
扶风窦氏在京城的人,怕是不会好过。
尤其窦原已经点名两位重要的窦家人物出现在了京城,那引起的轩然大波和之前可不一样。
莫惊春敛眉,微微低头,不经意摩擦到后脖颈的地方,整个人僵住,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吐息,放松下来。
他甚少觉得一日这么难捱。
什么时候能到今夜子时?
莫惊春默默想,实在可恼。
陛下想出来逃避老太医医嘱的办法就是换一种精神上的刺激?
身体尚且有极致,可精神上的愉悦却没有。
据精怪介绍,精神上的愉悦可以连绵不断,不管何时挑动都能立刻起反应。这就造成一个严肃的问题……朝服是异常严肃正经的衣裳,衣领衣襟甚至是扣到喉结下方,自然的,领子也会不断摩擦后脖颈的位置。
为什么偏偏是后脖颈!
莫惊春恼怒,这微一动弹,总是冷不丁受惊。
他长出了一口气,将这几份都按照惯例叠在一处,面上平静地说道:“且压着在说,没有朝廷的允许,他们也不能私下结缔姻缘。别说是宗亲,世家看重颜面,更是不可能。就看……扶风窦氏这件案子,究竟如何结尾。”
莫惊春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不知席和方如何了。
…
席和方过得勉强还行。
他被带走时,就知道中计了。
他是被突然扑出来的两人一齐捆住手脚,然后嘴巴被潘安德一口堵住,连叫都叫不出来。他被带走后,一路上都能看得见他们是如何躲避的。
那掳走他的人不知为何似乎对附近建筑异常熟悉,七拐八弯就躲进了深处,压根寻不到踪迹。
席和方看得越多,对自己的处境就越没有信心。
如果绑匪……或者说扶风窦氏想要他活着,就不可能不给他蒙眼,可实际上他不仅是潘安德,还有其他动手的人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安德是窦何唯的贴身小厮。
说是小厮,其实他已经三十好几,一直在窦何唯的身边跟进跟出,从不离身。
所以席和方认得他。
所以潘安德可以留住席和方。
席和方看着周围窄小的房屋摆设,心里哀叹自己的轻信。
若不是潘安德,他是不会停步的。
他再不喜欢扶风窦氏,对窦何唯多少有种孺慕之情。
只是这份孺慕不知何时夹杂了恐惧,每当席和方想着要亲近窦何唯,努力让他高兴的时候,更深层的难以捕捉的恐惧就会让他愈发想逃离,只要离得越远越好!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夹杂着憎恶,再加上在窦家的遭遇,让席和方对扶风窦氏没有半点好感,发愤图强用功读书,是为了慰藉母亲亡魂,也是为了让他能逃离窦家。
席和方叹了口气。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二日。
他的两脚都被铁锁铐住,只要微有动作,就会哗啦啦作响,而且走路只能蹦着走,压根无法跑远。也因此席和方的手没被捆住,每日的行动勉强不受阻。
可席和方的心沉了下去。
潘安德能作为诱饵,那只能说,背后设局的人是窦何唯。
窦何唯想杀他?
为什么?
席和方能接受窦家想动手,却不能接受这个人居然是窦何唯!
他战战兢兢生活了两日,既希望莫惊春来救他,却又不希望他来救他。因为第二日,席和方就发现看守他的人换了一批,他们看着席和方的眼神更加冰冷无情,仿佛他就是个死人……这些是窦家专门用来做脏活的。
他快死了。
席和方不甘地意识到这点。
他看着门口正给他送晚食的潘安德,无奈地说道:“德叔,既然我都要死了,为何不给我个痛快,好歹让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
潘安德是窦何唯身边得用的人,但称呼一句德叔也是高看了他。
不过席和方叫了十来年。
因为当初抱着他进窦家门的,就是潘安德。
潘安德的脸上烙印着岁月的痕迹,皱痕勾勒在眉间,印下一个明显的皱褶。他看了眼席和方,又看了眼外头正在巡逻的壮汉,低声说道:“谁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他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呢?”
他只说了这话,就立刻出了门去。
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该生出的心思?
“他”是谁?
窦原?
……窦原,状告窦氏欺压寡母,这是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为何,席和方在开始思考这点的瞬间,心里猛地爆发出一种可怖的愤怒。这愤怒令人齿冷,又像是长久地埋在心里,连席和方都猝不及防被带进去。
他不喜窦家,却从未升起这种愤恨至极的心思。
不该看到的东西……是说席和方看到了什么,然后他不知道吗?
席和方的脑子如果不好,怎么可能考中进士?他可以肯定自己真的没有看到什么再忽略的可能,除非……他忘了!
他怎么会忘?
席和方苦苦思索,就连饭都顾不上吃。
潘安德守在门外,看到席和方低头看着饭菜如同凝固的石像,心里只是摇了摇头。就算再多思也无用……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如今这小院子里的人。
这些人确保了席和方插翅也难飞!
哐当!
屋内猛地响起剧烈的响声,院里的人一齐看了过来,有动作快的已经抢身到屋内,却只看到席和方抱着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着不小心撞到膝盖,疼得眼都红了。
潘安德沉着脸进来,让人快速检查过屋内,确定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桌上的饭菜也确实溅出菜油,这才平静了脸色,淡淡地说道:“你可别耍花招。”
席和方被人扶了起来,坐在椅子上还在哗啦啦流着眼泪,闷声说道:“德叔啊,这花招给你要不要?”他嘶嘶叫着揉膝盖,潘安德不耐地看了眼,才发觉那是真的肿胀起来,青红交加。
潘安德看了眼席和方,让人去取药:“你可倒好,临到头了,都要给自己找伤口。”人人还是不错,知道席和方要死了,还是给他用药。
席和方在痛意过去后,默不作声了。
上了药后,混着药味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潘安德这一回是在屋内看着他,一边看也一边奇怪,这得是多疼,能哭成这样?
席和方简单吃完了晚食,就去小床上睡觉。
他紧闭着眼,却仍然能感觉到那淡淡的涩意。
席和方认真想过自己全部的记忆,只有一小段想不起来。那是十四岁的时候,他在族内学堂考得第一,想要让窦何唯高兴,所以去他正院外等着。
……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他在正院做了什么,有没有等到窦何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全部都不记得了。据当时照顾他的大夫说,席和方太过用功发了高烧,烧了三四日烧糊涂了,就将高烧前发生的事情给忘记了。
记忆总会蒙蔽掉一些错乱的时间,席和方正是在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惊悚地意识到……他高烧恢复后的那日,正是婶娘的头七。
窦原的母亲,就是在他高烧开始的那一天去世的!
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婶娘去世,他发高烧……
所以,这就是“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吗?
躲在小床上的席和方紧握住抽搐的手指,闭着眼不肯睁开。
他看到了什么?
尽管心里存着那个念头,席和方却死活不肯去看,就在这浑浑噩噩间,他脑袋一歪,还真的睡着了。
…
席和方走在小桥上。
通过这里,再过去,就是窦何唯的宅院。
他感觉身体矮了些,走路的步伐也比从前慢了点,有哪里奇怪?但这浅浅的疑窦一闪而过,并未存在太久。席和方带着夫子夸赞的文章小跑到了正院外,却发现原本会守在正院左右的侍从居然无一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