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昨夜,我很高兴。”
他轻声说道。
纵然陛下是知道的,但莫惊春觉得,他应该说出来。
正始帝便也看着莫惊春,那模样像是要将他吞进心里去。
莫惊春觉得从前的自己实在是蠢笨不堪,怎么会分辨不出那样的眼神……无声无息的渴望充斥在陛下一分一寸的注视里。
那与从前,乃是一般。
正始帝从未变过。
不管是这几乎能灼烧的热度,还是眼下这让人无力抵抗的热情,都像是一把燃烧的烈火,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莫惊春。
莫惊春有时会觉得可怕。
若是一退再退,他最终会退到哪种地方?
仿若身后,便是无尽深渊。
这几乎是无解。
正始帝仿佛没有注意到莫惊春这片刻的愣神,伸手捉住莫惊春的手腕摩挲,片刻后才说道:“昨夜说要送礼给夫子,却是只说了一半。”
莫惊春回过神来,挑眉说道:“昨夜的礼物已经足够。”
不管是那瑰丽的奇景,还是那庇护人的暗卫,这已经是足够,再多,却是让莫惊春有些承受不住。
公冶启却是摇了摇头,淡笑着说道:“那些算是什么礼物?不堪大用。”
他犹豫了一会。
莫惊春难得看到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帝王身上,像是有两种复杂痛苦的情绪在他身上冲撞,甚至隐约透着残暴戾气,让他下意识反扣住帝王的手指。
正始帝缓慢低头看着莫惊春的动作,想起他昨夜的“醉态”,还有喃喃中的话语。
——“我只喜你一个,还是不够吗?”
正始帝垂眸,自然是不够。
帝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然后将其压在了莫惊春的手上。
那很重。
这是莫惊春的第一个反应。
相较于之前塞给莫惊春的暗卫令牌,这一面黑铁所制的令牌却是异常沉重,几乎要将莫惊春的手掌压得抬不起来。
那沾染了帝王体温的黑铁令牌看不分明,莫惊春下意识将其翻转来看。
——“见令如见吾”。
这是令牌上雕刻的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异常张狂。
莫惊春微愣,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开朝太祖的字迹,而这令牌,却也是开朝太祖的铁牌。他的心里有一个古怪的猜想,将这铁牌再度翻转来看,果然在其后面看到更为古色古香的两个大字。
——“特赦”!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将这令牌反扣在桌上。
“陛下,这铁牌,臣不可接受。”
在将这东西赠予莫惊春之前,公冶启分明还是犹豫,可是在东西给出去后,他却又是最稀松平常的人。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以为寡人方才的犹豫,是因为觉得夫子不配?或者觉得这东西太过贵重,方才不肯给夫子的吗?”
他还未等莫惊春回答,便又说道。
“不过是一个器物,寡人想给,那便是给了。
“寡人犹豫,只不过是因为……寡人怕做不到。”
莫惊春微怔,看着方才还稍显暴戾的帝王已经收敛了通身戾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这面铁牌,夫子应当也知道来历,凡是我朝之人,只要看到手持这枚令牌的人,便需无条件无从。”
这是开朝太祖令。
共有三枚。
从前至今,只给出去过两枚。
见令如见太祖,理论上甚至可以调动兵马,即便犯了谋反大罪也可特赦,这便是这枚铁牌当初造出来的来由。
但是一直到今日,就算是各处都依旧记得这枚令牌的模样,无人能够模仿。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又更像是在看着遥远的未来,幽幽地说道:“夫子只管收下便是。”
莫惊春微蹙眉头,却是起身,踱步到正始帝的身前。
“陛下何意?”
正始帝突兀地说道:“夫子,之前的那六个人,寡人已经杀了。”
这话跟他们之前在交谈的话题毫无干系,但是莫惊春微顿,一下子他反应过来帝王何意。
他的脸色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说是难看,也不止,又像是一种无奈的悲痛,他低头看着公冶启,隐忍地摇了摇头:“陛下又何必如此?”
正始帝低低笑了起来,他看着莫惊春,眉宇才更是压抑,“夫子这话,不是明知故问吗?”
莫惊春敛眉叹息,“我没事。”
正始帝:“夫子若是不会武呢?”
他突地说道。
莫惊春想说什么,却是被正始帝的话打断,“如果夫子不会武,那昨日的事情,便不会是这样小小的伤势。”
莫惊春抿唇,帝王的话确实没错。
如果昨日换做是别人,譬如是隔壁的左少卿,那他起码得在床上躺好些天。
这便是差别。
再是一个偏差,就这么去了的人也是有的。
正始帝如何不后怕?
若不是有理智在,他怕是要诛连。
有时候正始帝心里的残暴,便连他自己也是吃惊。
怎会有这般无穷尽的杀念恶意?
当他意识到那种彻头彻尾的疯狂如影随形,跗骨入髓时,正始帝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愉悦。
父皇从前不愿他吃药,怕才是正途。
正始帝恶意地想着,这样养出来的疯兽,谁又能阻止得了?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突然横跨坐在帝王的膝盖上。
这样突兀的举动,放在他身上,着实大胆。
所以,公冶启也能听到莫惊春狂跳的心声,如此之近,就像是一抬手,就能直接触碰到一般。
莫惊春面色微红,语气却镇定平常:“陛下,是怕臣想跑吗?”
公冶启:“夫子想跑吗?”
莫惊春:“想过。”
他太诚实,公冶启问了,他便说。
正始帝的神情阴郁,冷冷地说道:“那夫子还说!”
他真想将莫惊春的心挖出来看看。
莫惊春摇了摇头,“可我现在不想。”
他伸手点了点那令牌,“陛下也无需给我这个。”
正始帝的眼神随着莫惊春的言行而变得一点点热燥起来,却是幽冷地说道:“夫子,这是后路。”
他将其挑起来,然后慢慢塞到了莫惊春的怀里。
“是寡人不想给的后路。”
莫惊春盯着公冶启看了许久,突然沉沉叹息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额头抵住公冶启的肩头。
“那就请陛下莫忘了,此事,你我是共犯,也是同谋。”
正始帝的呼吸微窒。
直到莫惊春离开的时候,正始帝的眼角都是微红。
那像是哭过,却更像是性情上头的燥热。
正始帝望着宫门,幽幽地说道:“夫子倒是学会怎么对付寡人了。”
分明都已经给他告了假,而且莫惊春都难受得坐不稳,却偏偏还要狡猾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做事。
而他也是不坚定。
正始帝如此唾弃自己,却是没阻止得了他脸上的笑意。
刘昊站在正始帝的身旁给他端来新茶,笑着说道:“陛下,夫子还是关心您的。”
“这还用你说?”正始帝抬着茶盏,半心半意地说道,“寡人知道,夫子从来都是心软的。”
心软?
刘昊心里微顿,下意识觉得有哪里奇怪。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您方才给出去的太祖令,是不是有些……”他身处皇宫,其实比莫惊春更知道这太祖令的威力。
若是……真到了危及时刻,莫惊春若是想离开皇城,却也并非不能够。
一面令牌的威力当然大不过现在的帝王,可正如之前陛下和莫惊春的对话,若是在陛下还未下令时,莫惊春想离开,有这枚令牌在,那可是简单太多。
再加上文人尤会造势,若是再找几个笔墨口才都好的学子煽风点火,甚至还能挑起朝廷上关于此事的争吵,阻碍陛下的脚步。
光是这么一想,刘昊一瞬间都能捏出四五个利用的法子。
……每一个都踩着正始帝的底线。
让莫惊春离开?
帝王怕不是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