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就错在,大皇子实在太过敏锐。
他在这份担忧里,窥破了焦氏深埋底下的野望。
焦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会后悔,只要她还活着,就只会不断向上争取掠夺。这并非坏事,更是最开始公冶启放手不管的原因,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做得太蠢。
公冶正想,舅舅为何会有这样的姊妹?
他低头,这怀抱也不软。
没有桃娘软。
既然焦氏不后悔,那便说明,这仍是她所愿意选择的道路。
那他也不必干涉。
于是公冶正便从焦氏的怀里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焦氏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紧接着,她听到大皇子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刘昊!
是刘昊。
公冶正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说她不后悔,那便这样罢。”
刘昊笑了笑,“是。”
这便是正始帝交到公冶正手上的第一个选择。
而他选择了他所认为的,焦氏希望的方向。
他摸了摸身前沾染了自己体温的玉如意,突然有点怀念桃娘的怀抱,很软,也很安全。是他第一次不需要付出,就能收到东西的地方。
真好。
公冶正忽而露出一抹孩童才有的稚嫩笑容,被嬷嬷带着离开了。
而身后,茫然的焦氏对上刘昊的眼,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道。
焦氏落水的消息无声无息,莫惊春还是在数日后才知道此事。
无他,毕竟是宗正寺。
尽管焦氏的存档已经全部消除,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会通知宗正寺的。
莫惊春心里一个咯噔,大致猜到了可能。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伴随着焦氏去世,正始帝的后宫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的恐慌感让不少朝臣选择了催促,尤其是魏王。
莫惊春“……”
这位老王爷真是胆大。
当日在皇宫被陛下威胁了一通后,再过了几日,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德高望重”的几人之一,频繁参与审问的事务,结果如今又开始催促陛下纳妃。
有了魏王带头,其他的朝臣更是热情洋溢,一时间整个朝堂都充斥着红火的气氛。
许是正始帝冷静下来后,对当时的魏王有些歉意,平时往往会发脾气的陛下忍了下来,但他忍了魏王,却没忍别的朝臣,全都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遍。
而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莫惊春还是跟秦王见面了。
私下。
因为秦王要死了。
就算太医院的太医再是如何巧手,可是到了秦王这样的年纪,受了重伤再被频繁折腾,要活下来何其难?
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流脓,即便正始帝并未限制太医的医治,可是枯萎的气息已经降临。
薛青头疼地看着站在他跟前的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万事小心。”
莫惊春是从他眼底的红丝看得出来薛青的情绪。
要撬开秦王的嘴,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倒是在他的侍官徐平河嘴里,还能隐约挖出来一点东西,可是秦王老谋深算,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为了确保能在秦王死前挖出来,薛青最终还是答应了。
莫惊春笑了笑“秦王再是如何,难道还能杀了我?”
薛青瞪了他一眼,然后让人将莫惊春带了过去。
秦王被关的地方有些阴冷,但是打扫还算干净,就是还没进去,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是为了医治秦王身上的伤口,不得不挤开流脓,然后伤口再度崩裂的缘故,如此反复,即便再是优雅的人,都变得憔悴苍老。
莫惊春慢慢地在秦王对面的椅子坐下。
秦王正盘膝坐在床上。
是的,他还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子。
就连铁链也是没有的。
秦王呵呵笑道“薛青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死亡是无声无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东西。”他竟然是主动搭话,全然没有之前的冷漠。
莫惊春看着秦王的模样,平静地说道“他耗不过去,您却耗得过去。您并不怕死。”
或者说,死亡才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秦王缓慢抬头,借着窗外有些昏暗的月色,浑浊的眼球打量着莫惊春,“那一夜,出现在南华门的人,是你。”
他的语气淡定,毫无回旋的余地。
莫惊春没有回答。
秦王也不恼怒,他平静苍老的嗓音在牢房内响起来,“熔浆本就存在,即便冬日下多少场雪,也是无用。就跟人越是压抑,便越要爆发,是同样的道理。莫惊春,你说是也不是?”
莫惊春“秦王言重了,臣倒是觉得,人定胜天。”
“天?”秦王古怪沙哑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人定胜天?
“这是多么荒谬可笑的话。”
他笑得连身子都在颤抖,“如果人真的可以如愿的话,那本王就不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他的声音里透着古怪的韵味。
莫惊春准确地看向秦王的眼,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些,“秦王憎恨的怕不是天,而是您所做不到的事情,陛下却做到了。”
同样是生来“不同”,境遇却是更不相同。
“胡言!”秦王的声音是撕裂般的嘶哑,“‘做到’?如果不是先帝,如今朝野怎么会走上这条疯狂的道路?”
“就凭陛下能让先帝做到这步,而您不能。”莫惊春笑了笑,“臣觉得,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而您只不过是没这样的好运,遇到永宁帝这样的父亲罢了。
莫惊春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眼神赤裸裸地嘲讽着这点。
就在莫惊春以为秦王要发怒之时,他又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你说得不错,本王确实不如陛下好运,同样是生而残缺,他好歹人模人样,本王却是一双废腿,就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秦王冰冷浑浊的视线死死扎在莫惊春身上,就如同一道道冷箭,“可谁知道呢?莫惊春,你不会不知道,如今清河在发生什么事吧?”
莫惊春猛地看向秦王。
他的话显然意有所指。
秦王桀桀怪笑出声,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正压在身前,“就算先帝让他登上皇位又如何?那残暴阴鸷的本性,再是掩饰,也是无用。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百姓天下,都必定会承担他带来的苦痛。
“而你,莫惊春,正是公冶启的帮凶!”
莫惊春面不改色,仿佛他不晓得秦王说出来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秦王累极,闭上了嘴。然后莫惊春才说道“您知道,京城今年的粥厂开了吗?”
秦王微眯双眼,这事他还是知道的。
“你以为这便能说明陛下爱民如子?可笑!”做戏的事情,谁又不会呢?皇家的人,怕是从骨髓里,便知道如何靠着伪装活得更好。
莫惊春温和地笑了,“今年工部预计本会冻死数百人,在开了粥厂施粥后,再到昨日统计,却是无一人伤亡。再算上京城左近的数量,便是上千人。”
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继续说道。
尽管这前后的话题截然不同,莫惊春却说得淡定。
“若是能如陛下所愿,世家南渡,就能在短短十数年的时间改变南北隔阂的问题。北人读书,南人蛮夷这样的观点也能逐渐改变。再则打乱了世家的根基,击溃他们的联合,搅和诸王和世家的默契,等这短暂的阵痛过去后,余下的便是百年大计。”
莫惊春不赞同的从来是正始帝的手段,却不是他的目的。
“暴君所为肆无忌惮,可陛下所为,一心一意,为的却是苍生未来。秦王所说的,怕不是自己的臆想。”
不管是施粥,还是清河的事情,正始帝最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就算是伪装,是虚假,又如何?
论迹不论心。
莫惊春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漫不经意地说道“原本以为秦王特地要臣来,是有要事要说。却没想到是这些絮絮叨叨的废话,还请秦王原谅则个,恕臣先行离开。”话到最后,居然也听出来几分嘲讽。
就在莫惊春打算离开的时候,坐在身后的秦王突然扯着嗓子说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莫惊春,你不过就是个雌伏的佞幸侍君——”
秦王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噗呲”一声,像是什么利器穿透的声音响起,莫惊春猛地转过身去,正听到秦王的惨叫声起。
就见他抱着膝盖在床上打滚,正是有一凶残的铁杵从床下窜起来,一下子扎穿了他的膝盖。
莫惊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听到一个古怪的声响。
他猛地向右边看去,正是一个霍然洞开的石墙,隐约是暗门。
正始帝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脸色甚是阴郁。
莫惊春蹙眉“陛下?”
正始帝踱步出来,背着手看着秦王可怜惨叫的样子,也学着莫惊春的模样蹙眉,摇着头说道“寡人还以为秦王特特要夫子过来,是有什么高见呢?没想到说的还是那些三板斧的老话,他难道是想着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想要劝说夫子离开寡人身边……这不能够呀,老东西看起来可没那么良善。”
最开始那几句话还能算是尊敬,愈到后面,便愈发显得刻薄。
莫惊春“……陛下,您怎么会在这?”
正始帝理所当然地说道“寡人从一开始就在这。”
这可是偷听。
但一想到陛下也不是第一回 了,莫惊春心里又有一种扭曲的淡定。
莫惊春无语地转过头去,走到秦王的身边,本来是想着查看伤口,却被正始帝猛地抓住肩膀往后拖去,人被陛下猛地拽到身后不谈,帝王还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眼秦王现在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看莫惊春,忽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要是夫子真如他这老东西说的一样,能够撒娇耍性就好了,寡人可是期待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