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嫉妒。
这个词语出现的瞬间,莫惊春连耳根都有些发烫,像是涉足了不该有的贪婪的界限。
莫惊春闭了闭眼,原来他也会嫉妒。
他看着正大光明,是在为了保护旁人,其实也正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这样卑劣的想法,着实有些不堪。
张千钊不知道那日莫惊春究竟明悟了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最近莫惊春的情绪不大对劲,像是更为内敛些。
两日后,盛夏异常燥热。
莫惊春牵着桃娘躺在院中看银河,难得一个有风无月的日子,天上的星辰异常明亮,亮得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桃娘:“阿耶,我喜欢这些星辰。”
“桃娘为何喜欢星辰?”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这东西可望,却是不可及。”
桃娘摇着头说道:“喜欢的东西,为何就一定要碰到呢?桃娘觉得,就这么远远看着,也是极好的。”
莫惊春微讶,他低头看着桃娘,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这想法,却是有些过分悲伤了。”
桃娘一板一眼地说道:“这不是阿耶教我的吗?”
莫惊春奇怪地笑起来,“我什么时候教过桃娘这些?”
桃娘躺在莫惊春右手边的躺椅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然后面对着莫惊春,认真地说道:“是张阿耶告诉我的,他说,当初在知道我的消息后,阿耶虽然很难过,但还是跟张阿耶说过,若是我愿意继续留在张府的话,那也无妨,但无论我归不归家,阿耶都会继续对我好。”
莫惊春恍惚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桩事。
桃娘:“桃娘当时便想,阿耶当真是个笨蛋。若是不喜欢桃娘,那就不要让桃娘回去就好了。若是喜欢桃娘,那就让桃娘早些回府。如果想要桃娘回去,直说便是了。是阿娘跟张阿耶对不住您,您为何要委屈自己?”
尽管桃娘有着略显坎坷的身世,但是她的确是泡在蜜罐里养大的。
她的身上,仍然留存着最是纯粹的直白。
和坦然。
莫惊春轻声说道:“但那对你最好。”
桃娘索性坐起小身子说道:“可是桃娘希望阿耶更好。”
在桃娘的眼中,阿耶值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物什。
莫惊春扬唇笑了笑,手指弹了桃娘的额头,“方才几岁,便这么替人着想,这让阿耶怎么听你的话?”
桃娘扁着嘴,被莫惊春义正言辞地丢回去睡觉。
等桃娘离开后,莫惊春仍旧是躺在那场躺椅上,夏夜微凉的风吹过,他感到了席席凉意。
身边,有着嘎吱嘎吱躺下来的动静。
莫惊春没有睁开眼。
能够如此坦然出现的人,除了陛下,别无他人。
“寡人觉得桃娘说得不错。”
正始帝是头一回觉得桃娘顺眼。
莫惊春:“偷听可不是君子之为。”
正始帝混不在意地说道:“寡人不是君子。”君子备受束缚,举世瞩目,却仍然步履维艰。
他做不得君子,便只得一路往下,潜于幽暗之底。
“夫子对于自己,总是过分刻薄。”
莫惊春没有睁开眼,便也没有看到,正始帝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赤裸的视线,正顺着莫惊春瘦削的腰身往下,仿佛像是在衡量,“你瘦了。”
莫惊春:?
这前后丝毫不一致的话题,让他下意识睁开眼。
正始帝硬邦邦地重复:“夫子瘦了。”
莫惊春:“……只是有些苦夏,天气太过燥热,总归是吃不下东西。”
正始帝:“半月前,倒还不这样。”
莫惊春略心虚。
他这几日确实是有些辗转反侧,但是若要说他食欲不振,那确实是没有的。顶多是夏日燥热,胃口逐渐变小,吃少了些,乃是日积月累的缘由。
他不欲再说这个话题,便应下正始帝的前半句话,“臣对自己挺好的。”
正始帝斜睨他一眼,嘲弄地说道:“若是你这般都能算是好,那寡人倒是问你,既夫子与寡人两情相悦,怎你便轻易想放弃了?”
莫惊春坐起身,沉默了片刻,“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夫子是什么意思?”正始帝靠近莫惊春,黑沉的眼动也不动地瞧着他,执拗得诡异。
仿佛只在一瞬,便彻底撕开人皮,只留下阴鸷的本性。
莫惊春:“……臣只是习惯了。”
他的声音平淡到了极致,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正始帝声音骤冷下来,“有些事情,大可不必习惯。从前你不得不如此,那是你父兄无能!若是往后夫子还需如此,那便是寡人无能!”
莫惊春失笑:“前是父兄,后是陛下,那要臣作甚?”
正始帝倒还真的想了想,“往前十来年,你仍年幼,家中本不该你来撑着门楣,却是你独自在京完成一切。他们为长,你为幼,却是你为了他们的将途牺牲十来年,不是他们无能,是什么?
“现是如今,寡人为君,你为臣,本就是你势弱,若是寡人还要夫子‘习惯’如此,那岂非比你之父兄还要窝囊?”
莫惊春轻巧地下了躺椅,跨坐在正始帝的腰腹上,“陛下当初瞧中的是我这么个人,怕是倒霉到了极致。”
如他这般多虑多思,总是难为。
正始帝:“夫子被寡人瞧中,岂不也是倒霉透顶?”他难以容忍的霸道独占,若非莫惊春的纵容,已经快要逼疯彼此。
夫子此人,有时候仿佛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就像是被任何伤口贯穿,都会独自舔伤,再混不在意地将伤口藏起来。
却是不曾想到,这些伤痕,却是有人会在意的。
莫惊春低下头,躺在正始帝身上。
良久,他侧过头去咬住公冶启的脖颈,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我记得了。”
…
五月底,莫飞河再次出征。
奔赴边关。
与此同时,莫广生在中原地区大杀四方,将所有试图起兵叛乱的宗室全部都拿于马下。
一些准备南逃的世家开始观望。
正此时,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批流民,与之前的残兵结合在一处,声势浩大,一下子抵住了莫广生的兵马。
如此诡异的军报很快就呈现在案首。
兵部尚书首先呵责:“绝无可能!之前已经统计过此次掺和其中的数个叛王,可是不管是谁,都不可能突然杀出来几千个身手不凡的流民。”
这究竟是流民,还是士兵啊!
许伯衡起身,露出沉静的面容,“陛下,老臣以为,许是有些不愿出面的人,不希望此事就此了结,方才暗地出手。”
这其中,必定还有人在搅浑这浑水!
“阁老说得不错,若是流民,不可能那么快集合起来,更不可能抵挡住莫广生势如破竹的步伐。”薛成硬邦邦地说道,“而且如同军报上所说,这些流民手中居然还有铁器……真真是笑话,这是谁家养的私兵罢了!”
“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不可再继续拖延下去。如今已经有不少世家为了躲避战乱南迁,也有百姓为此受苦……此前陛下削弱诸王的权势,还是过于冒进,不然这数月不会接二连三,都有人在疯狂作怪!”
“卑职倒是觉得,陛下这步棋,却是走对了。若是不能挖开流脓,而是坐视邪恶长大,那岂不是袖手旁观,与同谋何异?!”
“将军慎言!此事本该徐徐图之,猛地迈开如此大的步伐,诸王一时承受不住,也是正常。”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尔等究竟是朝廷的官员,还是诸王权贵的走狗?这世道究竟是要为了百姓说话,还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屈服?诸王享受的权力如此庞大,举朝在供养他们,封地的税收更是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结果这是钱财也不够,还要再插手兵权和封地管辖权吗?
“这天下,究竟是陛下的天下,还是诸王的天下!”
“荒谬!”
整个朝廷吵得那叫一个混乱。
文臣武将,各有不同的看法。
从宗室的恶劣吵到世家,再是因着此次争吵中彼此的言语激烈,又是另外一番争吵,那不可开交的辩驳让整个殿上唾沫横飞,更有几个老大人说着说着,都快撸着袖子上。
有个人被气得晕倒了,被守在偏殿的太医拖去扎针,扎完针醒来,还又异常坚强地出现在朝上,势必要争出个胜负。
莫惊春细细观察,发觉大部分官员并非不赞成陛下削弱诸王的势力,而是深感陛下手段之粗暴狠厉,若是能够循序渐进,或许不会有眼下的反扑。
然这其中也确实有浑水摸鱼之人,不动神色地挑拨着几方争论。
莫惊春凝神观察着那个人,应当是……恒生?
是恒氏的人。
恒氏在经历了灭门惨剧,找到窦氏古籍后,又逐渐销声匿迹,不怎么出现在众人眼前。但是莫惊春知道,林氏的不少证据,还都是恒氏落井下石给的。只是恒氏做得很巧妙,表面上也看不出来,若不是有人细查,此事未必会引起注意。
世家一般是不会对同为世家的人下手,可惜的是林氏左右逢源太过,既想要跟恒氏保持着从前的关系,又贪图清河王之前给出来的利益,险些跟清河王结亲。
恒氏跟清河王,可是有大仇!
恒生厉声说道:“如此激进手段,便是得了一时安宁,这天下便能太平吗?谁不知道此事是为了百姓好,为了朝廷好,然此刻百姓沉沦战火,世家不得不搬迁,难道便是好事?”
莫惊春听着如恒生这几人的话,却是露出了有些奇特的笑意。
看来世家里,已经有人逐渐回过味来了。
正始帝是聪明人,可世家权贵里,也不都是傻子。
这数月的时间,再加上最近林家的出事,如果他们还看不出来皇帝之前是有意放纵的话,那才是太过奇怪。
然他们都不敢表露出太过鲜明的针对,只能暗戳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莫惊春慢吞吞地出列,平静地说道:“臣以为,世家若是出逃封地,难道不该斥责他们抛弃的罪名,缘何还要朝廷补偿世家?”
“若非战乱,世家何必出逃?”恒生看向莫惊春,语气虽是平和,却听起来有着少许狠厉。
莫惊春:“这话却是错了。不知诸位可知道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