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娘的大眼睛蹭地亮起来。
奶娘给了她一块,另一块放在手帕上,就放在她的身旁。
安娘小口小口地啃着,满足地眯起了眼。
莫惊春信手拿了一块,看着外面的天色,正打算要让人去查看后山的情况,就感觉怕痒的腰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正吃着东西的莫惊春一顿,沉默而快速地将嘴里的糕点吞了下去。
陛下这是又不耐烦了?
莫惊春想起这几天的沉寂,他原本以为正始帝已经对玩弄小人偶失去了兴趣。
只是无意间的一次触摸,莫惊春再等了等,发现没别的动静,就也没再多想,而是拿起了热茶,打算解解腻。
温热解渴的茶水刚滑下喉咙,莫惊春就猛地咳嗽起来。
呛出来的水浇湿了身前的衣裳,让他狼狈地扯着帕子捂住嘴,而后又是连连咳嗽。侍从,还有伺候安娘的奶娘和侍女纷纷看过来,卫壹走前几步,担忧地说道,“郎君?”
莫惊春摆了摆手,用帕子捂住嘴,沙哑地说道:“就是呛到了,我去换身衣服。”他的衣裳被打湿了,要去再换一件衣裳很正常。
在他缓缓起身的时候,莫惊春的动作微顿,回头看着还在茫然看着他的安娘。
孩童异常纯真纯粹的眼神让莫惊春非常羞耻,但他还是强撑着说道,“卫壹,你和奶娘一起看着安娘,我去去就来。”
卫壹颔首,退回去原来的位置。
在他看来,莫惊春只是去换个衣服,确实没什么危险。
莫惊春走路的速度不快。
甚至非常,非常慢。
如果不是他行走自然,刚才没遇到什么事情的话,卫壹都怀疑他是受伤了。只是等莫惊春走,或者说,磨蹭着出了屋门时,他的脚步这才不稳、踉跄起来。
不连贯,不沉稳的步伐急匆匆响起来。
就像是他现在正撑得不行,这才会扶着腰,摸着肚子的位置,仿佛刚才吃下去的糕点和茶水,已经足够让他胀到顶住了胃,难受得脸色微白。可走动时的踉跄,却又有些不同,仿佛他在畏惧着有什么东西收不住。
就会一泻千里。
莫惊春急匆匆地离开,这一去,却是几乎半个时辰。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卫壹明显地感觉到郎君那虚脱疲乏的模样,他的脚尖忍不住微动,“郎君?”
莫惊春有气无力地朝着他摆了摆手,“无事,便是去了趟……”
他咬牙,将那个词又忍了回去。
莫惊春长出了口气,看着已经因着没有大人陪伴,而自顾自睡着了的小胖女娃,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等回去后,还是得……”
他的声音轻到有些听不清,而后便让人继续看着安娘歇息。
莫惊春可不敢再和安娘呆在一处。
他自己出丑便罢了,在小小的安娘面前出丑,他怕不是真的要自刎谢罪?
一想到方才那诡异,疯狂,痛苦中夹杂着愉悦的肿胀感,莫惊春就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陛下这是在作甚?
后山。
桃娘正跟在陈文秀等人的身后,非常专注地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为他们一一讲解野外会遇到的麻烦和危险,然后从后山的地势又逐步告诉他们要如何寻找水源,要怎么依着地势布置陷阱……
这位是陈文秀特地请来的镖师,他常年在外走动,只要给钱,啥都能干。被陈文秀请来教导这些小姑娘的时候,也不露出半点奇怪的表情。
在外走镖也是干活,在这里教导也是干活。
有钱就行,他从来不管雇主是怎么想的。
在镖师讲完他曾经的一次遇险后,桃娘跟着其她女学生松了口气。而后跟着镖师开始辨别地上的印记和粪便,因为这样能够及时分辨出周围的危险和猎物。
或者,有些时候,大型的猎物,也会变成猎人。
而他们,才是猎物。
桃娘惊叹地跟着陈文秀走,“您怎么会想到,要请人来教导她们这些呢?”
陈文秀叹息着说道,“如今书院还不规范,认真教书的老师只得一个,现在还在招收好的老师,但是这里除了年纪小的女学生外,也有十几岁的,将近十八的。她们未必还能在书院待多久,我想着还是得再教多她们一些,要是将来她们要去种地,要离开京城,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会呀。”
桃娘在心里赞同。
有时候人之所以想不出来办法,未必是因为蠢,而是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没有相关的学识;也是因为,未知的东西才是最恐惧的。
因着桃娘是莫惊春的女儿,所以陈文秀也对她多有照顾,在桃娘疑惑的时候,她爽朗地笑起来,“莫尚书可是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莫尚书,我眼下可就不一定能站在这里了。”
一想到那个恐怖的皇帝,陈文秀都忍不住要抖一抖。
桃娘听着听着,脸色却是有些古怪。
这位院长看起来却是非常仰慕阿耶,而且一谈起莫惊春,就赞不绝口,难道是……她看了眼陈文秀,觉得这位院长的想法很是别具一格,跳脱之余,却也非常谨慎克制,都是为了女学生在着想。
她眼下倒是知道,为何阿耶会欣赏这位陈女郎了。
桃娘喃喃,可惜的是,院长的岁数……
她偷偷摸摸地说道,“您今年……”
她的声音又低了些。
恍然听到桃娘的话,陈文秀也茫然了一瞬,“啊?”她僵硬地发出一个音节,然后看向柳红。
说起来,陈文秀也不知道自己几岁。
她被明春王带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十二三岁,然后过了好几年,眼下应该是十六七,还是十七八?
柳红沉默地看看这陈文秀这看起来不过十五的面孔,“……十九。”
原来我十九岁了。
陈文秀在心里这么想。
桃娘睁大了眼,打量着陈文秀的模样,当真是不愿意相信她已经快二十了。
“好年轻,娃娃脸。”陈文秀捏了捏自己的脸,然后看向桃娘。
这是在无形问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桃娘笑着说道:“我原本以为院长只有十四五岁,还想着 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不过如今您这般岁数,却已经肩负起这样的责任,可实在是令人赞叹。”心里想着的事情总不能说出口,桃娘这精明能干的小脑瓜转念一想,就编造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陈文秀笑了笑,“在这里,十九已经算是大了。”
桃娘听着陈文秀有些奇怪的语气,缓缓颔首,“十五六订婚是常有的事,十七八结婚,对女郎来说,已经是晚了些。”
陈文秀蹙了蹙眉,“这么早,也是。但是如果这么小就生育,便有些亏损身体。”
桃娘微微张开小口,沉默地想,她还没出阁呢……
柳红连忙说道:“院长,莫女郎还未出阁。”
陈文秀接收到了柳红的暗示,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说道,“罢了罢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桃娘:“唔,这也是您说的知识的一部分,说一说,也是无妨。”她冷静下来,只是耳根微红,没再看着陈文秀。
陈文秀想了想,“人的身体,在十五六的时候,是还未发育完全的,至少得到十七八九这个年纪,才算是彻底长成。太小了,就容易损害身体,对女子不利。不过……”她想了想如今这朝代整体的寿命,早婚早育也是为了生存。
这不像是以后,可以活到七老八十。
陈文秀一愣,以后,是哪个以后?
陈文秀没停留在这个尴尬的话题上,跟着桃娘,一边走一边顺口跟她科普了不少有趣的知识,等到傍晚大家都累瘫了、互相搀扶着下山的时候,桃娘看着陈文秀的眼睛已经是亮晶晶。
她想起阿耶对陈文秀的赞许,想起了陈文秀在提起莫惊春时的敬仰,如果是这位的话,虽然年龄有些相近,但桃娘应该不会排斥。
她想起那一日,她和阿正在焦氏梅园的碰面。
阿正邀着桃娘去看了一圈红梅林,然后笑吟吟地说道:“不管是看上多少次,我最喜欢的还是梅。”
桃娘笑着说道:“这是为何?”
阿正道:“这是我阿娘最喜欢的花,她觉得这种梅花,有着铮铮傲骨,凌寒而开。而我呢,觉得红艳艳的色彩,洒在白雪上,红白衬托,相得益彰。”
桃娘斜睨了眼阿正,没好气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作甚说得那么阴森森的,你阿娘说的美好意境,可全都给你破坏了。”那听起来,就像是血红泼洒在白色大地上,临近除夕还说这话,非常不吉利。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桃娘又忍不住看了眼阿正。
既然阿正不忌惮提起自家娘亲的问题,那……
“我没有难过。”阿正似乎感觉到了桃娘的担忧,露出个小小的微笑,“我说过,那是阿娘自己的选择,不是吗?她忠于自身的选择,愿意为此赴死。我为她难过,是没有用的。”
他的脚尖碾着红梅,融入雪中,淡淡说道:“而且,我阿耶再娶,也是迟早的事情。”
“再娶?”
那时候,桃娘还不知道,阿正指的人是正始帝。
“他虽然好几年没答应,但到底是要答应的。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稳固他的地位,我猜,有很多人都在后悔当初怎么会被他的假象所迷惑。”阿正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我知道他有个很……在意的人,但利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桃娘一直觉得阿正这小小年纪,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才五六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感想?
原来正始帝荒废后宫这些年,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但是宫里没有任何新进的妃子,也没有听说过其他的传闻,倒是隐隐约约听说过,或许帝王有断袖的癖好,然,没有人能证明,也只作为无稽之谈。
桃娘拍了拍小脸,将注意力落在阿耶身上。
如今她已经长大,阿耶的身旁却还是空虚一人。
她偶尔会看到,大伯娘坐在院中,遥遥看着天上白云的模样,看着神色平静素雅,仿佛只是在欣赏着好天好景色。
可是莫沅泽在私下偷偷和她说,每一次大伯娘这般时,都是在想念大伯父。
那是长久的,无法剪短的思念。
如果阿耶的身旁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他是不是会,更快活些?
桃娘有时会想,她是不是阿耶的拖累?
如果没有她的话,以莫惊春的身份,想要再娶,总归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在将桃娘等人送回去后,陈文秀松了口气,清点完女学生的人数没少,也没人受伤,她才带着柳红回到自己的落脚处,一路上叹息着说道,“我总算知道学校老师难做人了,这带学生出去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有哪个出了问题……”
“莫女郎似乎有些古怪。”柳红蓦地说道。
陈文秀一顿,“什么古怪?她发觉了我的身份?这不能够吧?保密措施都做到这样了,还能怀疑……”可怜她这面具,连睡觉都不敢摘下来,脸上都开始冒小痘了,真是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