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想法倒是没什么不敬的意思,着实是猜不透陛下的品味罢了。
毕竟这位陛下脾性之暴烈,众所周知。
他们不敢对着陛下使劲,自然是冲着莫惊春来。
莫惊春波澜不惊。
他就像是不知道这件事,如常上值,如常下值,有时候还会去西街转悠,回来的时候,还会顺带去女子学堂一趟。短短几日间,这位尚书的行踪,就被好事者编排了出来,这仔细一瞧,也没见和之前的动作有何不同。
这多少是有些碍人眼了。
毕竟这大家伙都为了此事大吃一惊,怎当事人之一,却表现得毫不在乎,就像是没有此事?
等到下一次早朝,莫惊春不早、也不晚抵达的时候,袁鹤鸣站在殿内,朝着他笑了笑。他身旁围着几个人,瞧着是在和袁鹤鸣说些要紧的话,莫惊春也没在意,慢吞吞地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他的手里抓着朝板,神情有些倦怠。
他到底是有些累,紫袍穿在身上,立在前头,那瘦削的背影,落在刚进殿的人眼中,多少有些刺眼。
许冠明刚想动作,就被户部尚书严厉地瞪了一眼。
他冷冰冰地说道,声音含在喉咙里,不算大声,“你是个有能耐的,所以我才会一直力保你。可若你一直这么蠢下去,别说是我,就算是佛祖菩萨,也再没有我这样的耐心。”
许冠明咬了咬牙,到底没再冒头。
这造就了无数人都在偷偷打量着莫惊春,这位舆论中心的人物,却连一人都没敢去惊扰他,直到早朝开始。
又一封加急的军报。
“陛下,莫广生在明春封地外重创了叛军,抓住了明春王的副将。叛军溃散不成军,如今散落成几股小型的队伍,正分散在封地外的城镇。”
正是好事。
先是有何明东找到了明春王的冶炼之所,后有莫广生击溃了叛军的主力,这不论是哪一桩事情,都足以扭转眼下的局面,让朝廷获得歇息的机会。即便王朝在先帝在位的那些年都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到底连年对外征战,是需要大量的军费。而正始帝登基后,这几年间,异族倒是安分了一些,可又有西南的战役,并有清河王和明春王这接连两起的叛乱,如今得以见到战事结束的末章,这任由是谁,心中都不免高兴万分。
尤其是户部。
这白花花的银子不住往外掏的时候,户部尚书这心可是在滴血。
此事一了,便是有关于成江的事情。
明春王的叛乱不比清河王,他的波及面更广,涉及到的城镇和世家也更多。或许原本只有寥寥几家选择了南渡避难,可在这一二场延续至今的平叛中,如今已经有愈来愈多的时间为了避难而远离北面,度过成江。
这一来二去,也让成江的水患稍显严重。
大将长平已经上折,希望发兵平定成江的贼寇,顺便检阅水军的训练情况。
此事已经交给内阁讨论,再拿出个章程来。
再则……
数日一次的朝会既开,桩桩都是大事。
朝臣们心中再是有浮想联翩的八卦,都绝不会在此刻分神,待到朝会将要结束,正始帝已然拟定了几处遭灾地盘的赈灾章程,待会便可下发下去。
等到最后一位户部官员说完话后,朝中一时间陷入片刻的冷场。
一般这个时候,便会由着刘昊出列,稍提一提,若是再无人有异议,那便要散朝了。只是今日,刘昊刚站出来,便看到底下有个官员窜出来,那身姿矫健异常,动作迅猛,可着实是将站在顶上的刘昊看得一愣一愣的。
严御史欠身,神情异常严肃,“陛下,您乃一国之主,朝廷之表率,正是端庄守礼,大方优雅之象征。这天下的百姓,都依着您的言行以鉴自身,希冀着您的垂怜,使得百姓安康富足。既如此,凡是出格之事,凡是离经叛道之事,还请陛下三思,再三思,莫要辱没了陛下在天下百姓中的光辉,莫要堕了您英明神武的声誉啊!”
莫惊春抿紧了嘴,险些笑出声来。
严御史人如其名,平日为人肃穆严谨,莫惊春从未想过有那么一日,严御史还能将陛下说得天花乱坠,这字句信手拈来,想来严御史私下的文章也是花团锦簇,异常优美动人。
可这话里头的意思,还是清楚明了。
严御史这是在委婉地规劝正始帝莫要胡来。
今日早朝,陛下都正经得很,没有半点可以称之为“胡来”的地方,这一仔细思索,岂非只有先前的事情?
正始帝的眼眸黑得纯净,望着严御史的眼神倒称得上专注,他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不带恶意地说道,“寡人近日来这般安分守己,倒是想不出,究竟有哪一桩,哪一件事,会堕了寡人这英明神武的名誉?”他摩挲着下颚,看起来异常和蔼。
和蔼,这个词出现在正始帝的身上,就哪里都不对劲。
莫惊春从陛下这动作和语气里,觉察到了潜藏在其下的兴奋。
那种兴奋压抑到了极致,仿若浸泡在寒冰中,却仍然如同毒蛇立起身体般,饶有趣味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莫惊春早该猜到,对陛下而言,既然搭建了一个这么大的戏台,怎可能不利用殆尽呢?
严御史觉得正始帝在装傻,他微蹙眉头,捏着朝板欠身说道:“陛下,您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朝廷,关乎国体。在您的身上,并无私事。为了皇朝的延续,为了朝廷的安危,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娶妻纳妃,延续国祚才是。”
莫惊春心道不好。
严御史果然是只能隐忍那一二回,这一开口,于陛下而言,便是雷暴。
正始帝随意地倚靠在龙椅上,浑然没个正形,肆意张扬的脸上透着少许嗜血的阴狠,笑的时候,还不如不笑。
“延续国祚?”他信手掂量起一个不大不小的东西,抓在手心上下抛了抛,“若是这王朝毁了,那岂非没有延续的必要了?”
许伯衡摇了摇头,起身说道:“陛下慎言。”
有这位阁老出面,被陛下的话激起不安与愤懑的朝臣,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荣和王不得不在魏王的示意下出列,硬着头皮说道,“这其实是陛下的家事,前朝后宫多嘴也就罢了,但要插手,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荣和王这话,倒是引起了其他人的侧目。
无他,这位郡王在几日前,可还不是现在的态度。
□□和王也没办法。
他怎么知道,魏王会突然改换了主意。
而且还是那种直接从白的跳反到黑的那面,态度强硬,言辞刚烈,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
这让荣和王说起话来,就跟倒了牙那样难受。
魏王安然坐着,无视了一切看向他的视线。
严御史冷着一张脸,严肃正经地说道:“荣和王,此话差矣,皇家无小事,若是任由陛下一意孤行,毁坏自己声誉不提,难不成,也要毁掉莫家的声名吗?倘若陛下真对莫尚书有情,切不会做出那样的宣称!这无疑是要毁了莫尚书!”
严御史这话头一转,就将众人的目光引到莫惊春的身上。
有言官出列,厉声说道:“陛下,此虽为陛下的私事,可如今京城上下,闹得满城风波。这无疑有损皇家的颜面,有损帝王的威望!还请陛下快快安抚民心,了结此事。”
“陛下,您膝下只有大皇子一个,如今勉强算是后继有人。可若是再发生谭庆山的事情,幼子无辜,何其难度,还请陛下莫要纵容自身,以王朝为要。”
“……”
这起先说话的几个人都很克制。
不管是提起皇帝,还是提及莫惊春的,都非常有理有据,甚至苦心孤诣,倒也不算刻薄。尤其是对莫惊春的态度,还算是温和。
或许在他们眼中,莫惊春也不过是个被胁迫的可怜虫。
“陛下!”急声高呼者,为窦氏族人,“不知陛下将郑家郑天河下狱,可与此事有关?”
他这骤然的一声断然,将满朝的议论浇得发冷。
正始帝一直在听。
只是分不清楚他这个状态,究竟算得上是高兴,亦或者愤怒。他笑得温柔和含蓄,那优雅从容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俊朗飘逸的郎君,实在好看得不像话,卸下那一身恐怖的威严后,他看起来也是正年轻气壮的年岁。
正始帝头戴冠冕,手指搭在龙椅的扶手上,歪着头笑了笑,“郑天河下狱的事情,不是经由京兆府告知,是与城东的命案有关吗?”
他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器物,随便抛到一旁,又端来刘昊放在手边上的茶盏,啜饮了几下,轻吁了一口气。
他的笑容骤然冷了下来,变得冰冷异常,“寡人是有问必答的狗吗?此事你怎么不下去问问你的族人,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帝王这乍然的暴怒,惊得那人扑通跪了下去。
“陛下,窦朗中只是情急之下,方才如此。郑天河此事,尚未有定论,京兆府和三司刀具还未拿出章程,可莫要拿来搅浑水。”
“还望陛下息怒,只是眼下京城纷纷扰扰,妄论朝纲,此皆由陛下先前的言论而起,还望陛下慎重,莫要轻忽了此事,也侮辱了莫家的门楣。”
许冠明忍不住出列,躬身说道:“此事由莫尚书而起,我等在此议论不断,莫尚书却是置身事外,丝毫不加理会,如此未免显得淡薄。莫要让莫尚书一人,连累了莫家的声誉。”
“……是啊……”
“莫尚书……”
“……莫尚书……”
笃!
异常沉闷的一声,但是满朝皆知,这是什么声响。
正始帝曾经在殿堂上发怒,将沉重的桌案整个都掀翻了,险些连累了坐在前头的几位老臣。后来陛下痛定思痛,让刘昊打造了一套极沉重的桌案,替换了之前的木桌,免得将那几个脆弱的老臣给弄死了。
别人便罢了,可是许伯衡还极好用,可不能顺手给误杀了。
正始帝狠踹了一下桌子,摆在边上的茶盏顺势跌落了下去,一下子砸出清脆的声响。旋即一个东西飞了下来,首当其冲的人便是站在底下滔滔不绝的许冠明。他先前能避开陛下随手抛下来的物什,那是因为正始帝看着生气,其实心中倒不至于真的暴怒。那不过是随手一丢,也没什么准头。
可眼下这一回,正始帝眼底凝聚的森然阴郁,却是怎么都隐藏不了。
这一砸,必定是头破血流。
莫惊春本来不打算管。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许冠明因着私仇,总是在面上阴阳怪气,他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莫惊春懒得搭理。但他自己作死,莫惊春当然不可能去救他。
然他的眼力不错,且莫惊春一直盯着陛下,那东西被抛出来的时候,不仅刘昊脸色大变,莫惊春也神色微动,腰带一解,猛地抢出几步,将身披的官袍甩了下来,手腕一抖,猛地卷住那东西。但那也只是稍带上一带,毕竟衣裳可不是长鞭,卷不得多少。那物什砸在衣物上,顺着力道滚落下来。与此同时,被莫惊春的官袍猛地拍在脸上的许冠明疼得跳了起来,嚷嚷着“莫尚书怎么打人”云云的话。
“住口!”
户部尚书铁青着脸色,在看清楚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后,他看起来已经是要晕过去了。莫惊春将官袍抖着搭在胳膊上,也没来得及去在乎他衣冠不整的模样,赶忙弯腰将那东西给捡起来。
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传国玉玺吗?
离得近的朝臣倒抽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正始帝抛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传国玉玺!
莫惊春仔细打量了这玉玺的安危,确认过这东西方方面面都没有损伤后,这才猛地松了口气。眉间微蹙的眉头也松开来,无奈地将传国玉玺交到几步跑下来的刘昊手中。
他叹了口气,“陛下,还请允许臣避让到一旁,整理衣冠。”
按理说,莫惊春就当朝整理一下,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方才他猛地将腰带解开的时候,也没见他犹豫过。可那是事急从权,眼下这传国玉玺给救下来了,莫惊春自然不会让自己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正始帝颔首,看似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德百从门外小步走了进来,引着莫惊春避让到了偏殿去。
他本是要给莫惊春搭把手,却将他动作飞快,看着像是在整理衣裳,可怎么看都像是在逃命……咳,反正那紧张的模样,看得德百也有些担忧。
“莫尚书,莫急莫急,陛下是不会说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