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钱出力跟大家都有关,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谁的力气都不能白花的,所以都听好喽。万一某天来收钱的小吏为了晚上多喝口酒,本是五钱一日的役钱,多说了一分半厘,乡亲们怎么办?”
下面有人立刻道:“举报!”
“对,就是举报!刚谁回答的去旁边领个包子。”
被点到的一个汉子立刻高兴起来,挤出人群就往旁边的茶寮跑去,从店家手里拿过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大口一咬,鼓起腮帮,看得周围眼热不已,纷纷将视线都望向了提问的小吏。
“小哥,快问,快问。”
“娘,我也想吃包子。”
人群不断催促着。
“ 别着急,别着急。”小吏不紧不慢地抬手压了压,然后说,“举报之后就会有专人调查此事,若核实之后,会如何?”
“免了役钱!”
“五倍奖赏!”
人群争相恐后地回答,小吏眼睛亮,哈哈大笑一声,“你们两位最快,但是答案得合起来才算完整,这怎么办?”
一个大婶嗔了边上的小伙一眼,“怎么,还想跟老娘合吃一个包子?”
小伙子顿时连连摆手,“您吃吧。”
“哈哈……”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笑声。
“好了,诸位,今日就到此为之,明日请赶早。请大伙儿回去跟家人都说一遍,最好亲自到各地方听一听,免役法都是跟各位息息相关的,做到心里有数,一旦开始了,就不会慌张。当然,听了这么多,若有觉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欢迎各位留下意见,一经采纳,就是十两银子的奖励。”
“这么多?”
“嘿,这位觉得多那就赶紧给好建议,这免疫法呀下月就要实施了。”
建议岂是那么好给的,人群很快就散了。
高学礼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然后对尚瑾凌道:“凌凌,之前还觉以利趋民并不好,可如今看来,百姓对新法的好坏根本不关心,哪怕跟他们息息相关,倒是为了几个馒头蜂拥而来。”
刘珂在一旁道:“之前卢万山的苛政下,他们尚能忍受,这次本王若是不告知他们而直接实施新法,也是一样,就是私底下有所怨怼,他们也不敢反抗。与他们而言,只要不让他们连饭都吃不上,有条活路就会乖乖听话 。”
“但是殿下还是按照我随口提的法子去做了,哪怕用这种蝇头小利去吸引人群的关注。”尚瑾凌说。
刘珂听着集市里传出来的热闹声,扯了扯嘴角道:“本王不想要一帮逆来顺受的愚民,新政又不是这一个免役法,后面还有一连串等着他们,若是这次有了问题捂紧不说,难道等以后积累了怨气一次性来个爆发吗?”
他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的冷漠,却也含着一丝丝怜悯,“我又不需要粉饰太平来求得政绩,只要他们活得好,就是本王最大的倚仗。”
同样是新政,一个天怒人怨,重重施压才能进行,一个却欢呼爱戴,全民参与共同完善,两者对比,足够令人侧目了。
尚瑾凌笑着颔首,若是京城中乖戾不服的七皇子还只是个愤世嫉俗却无力改变的毛头小子,而离京经历过流民苦难的他已经快速成长,明白了作为统治者真正的使命。
而这番淡然的话却在高学礼的心中翻起骇浪,他突然明白尚瑾凌即使明知道宁王对他抱着的心思依旧不愿远离,没有一个拥有理想抱负之人会舍弃这样的君主。
一阵沉默之后,尚瑾凌看向高学礼,“姐夫,这里已经散了,我们打算去集市看看,你去吗?”
此刻方才那名讲解的小吏正在旁边的茶寮喝水润嗓子,顺便将今日发放的包子钱跟店家结清,这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店家跟他早已经熟悉,有说有笑间,递上了一壶茶水和一碟包子。
小吏惊讶了一下,正要再次给钱,只听见店家的姑娘爽朗地笑着,“请你的,不要钱。”
那心思,坦荡的很,小吏脸色一红,却也高兴地坐下来继续吃,看着姑娘忙碌地招待旁人。
见此,高学礼笑了笑道:“你和殿下去吧,我找这位小哥聊聊,不必管我。”
说着,他便朝那名小吏走过去。
尚瑾凌闻言面带无奈,对着留下来的尚家护卫道:“你们留下护着二姑爷,我先走了。”
其中一位护卫犹豫地看着尚瑾凌,“小少爷,那您……”
“本王在呢,怎么,还怕把你们家少爷弄丢了?”刘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自然希望人跟的越少越好。
“放心,宁王会护我周全。”尚瑾凌道。
“那……好吧。”
最终只有长空跟着尚瑾凌走。
虽然是拖家带口地出行,但结果与单独约会似乎也没差,刘珂看着身旁并走的尚瑾凌,心里不由地美滋滋的。
就是跟在身后的罗云和小团子心情有些微妙,罗云道:“我觉得我们也会很快地被支开。”
小团子如今恨不得将这货的嘴给缝起来,“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
*
尚瑾凌虽然是成年人的心,但是对这种热闹的集市也很感兴趣。
一进去,入口处便闻到一股扑鼻肉香,仿佛将全身的五感瞬间打开,似乎一吸鼻子就能感受到油花炸裂,那烤得酥脆稚嫩的味道。
他瞬间停住了脚步,目光往街角看去,而眼睛也跟尚泱泱一样,亮了。
刘珂问:“能吃吗,凌凌?”
他还记得当初赴胡人的宴席,尚瑾凌只能吃清汤寡粥的模样,分外可怜。
尚瑾凌目光灼灼,小声道:“我就吃一点点,行吗?”他伸出手,细白的手指透着光,就张开了一个小小的指缝。
期待的眼神,充满渴望却又带着克制的模样,差点将刘珂的一颗心给融化了,回头就喊道:“团子。”
小团子哎一声,然后用手肘了罗云一下。
罗云纳闷地看着他:“作甚?”
“你去买。”
“凭什么,殿下叫的是你。”罗云不客气道。
小团子理直气壮:“我得贴身伺候。”
“现在还要啥贴身伺候,没看见殿下恨不得亲力亲为?”
小团子:“……”这货居然变聪明了,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去了,只是临走前愤愤道,“为啥你不多带些人保护殿下?”
罗云道:“我带了,但是殿下吩咐,暗中保护。”
小团子觉得刘珂一定是故意支开他,因为那炙烤羊腿的摊子就一点大,但是生意却出奇的好,排了长长一个队,都是流着口水翘首以待的,他都不好仗着身份插队。
而这边,刘珂清了清嗓子道:“看样子还得许久,凌凌,我们不如往前走走,他买到了自然会跟上来。”
尚瑾凌没反对,看了刘珂一眼,便顺着人流往集市里面走。
刘珂慢走了一步,回头给了罗云一个凉飕飕的眼神,后者刚抬起脚跟上,便不由自主地放下来,还福临心至地一把拉住另一头的长空,“咱俩慢一步。”
“不行,夫人嘱咐过的,不能离少爷太远。”长空挣了挣,居然没挣开。
罗云白了他一眼,“你家少爷又不傻,难道他会看不出来?我们殿下也不是没分寸之人,说明真有要事相商。”无非是接着游玩的名头,亲近一些罢了。
罗云做到卫军统领这个位置上,就算憨直也有限,该有的眼色也一样不少。
长空顿了顿,看到尚瑾凌没有回头,反而与刘珂有说有笑地往前走,一番犹豫之后,便随着罗云落后了一步。
尚瑾凌这辈子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上辈子什么新奇玩意儿没见过,市集热闹,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东西。
而作为皇子的刘珂,自然也看不上这些摆在地摊上做工粗糙的玩意儿,两人只是一边闲聊一边随意走动,图个人间烟火气。
西北边关,民风开放,自有不少年轻男女一同出来逛集市,一对对打闹着走过,带着无忧无虑的满心欢喜,看得刘珂羡慕不已。
不过今日有这个机会他已经很满足了。
突然尚瑾凌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
刘珂从那些男女收回视线,“什么?”
“这样大街小巷地宣传免役法,我相信城里的百姓就是再不关心,也会做到心中有数,但是城外的呢,还有乡野间平时极少进城赶集的农户,他们应该才是徭役的主体。”
随着寒灾过去,农耕已经渐渐恢复,就是曾经跟着刘珂进城的流民,在度过饥饿和寒冷的难关之后,很多也已经重新回到故土,继续生活。
刘珂道:“哥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本打算按照先例,招各村里正或是村长进城来衙门听讲,不过这样一来,就不是你信中所说,人人尽知了。另外,赵不凡正在命人清点服役户数和户级,未避免有人谎报,最好也得挨家挨户查问,只是这人手似乎有些不够,时间也紧张。”
尚瑾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王老爷的人什么到?”
“据云叔所言,应当就在这个月。”
“这么快,这样一算,王老爷差不多是刚收到信,便立刻派人来了。”
刘珂点头:“我不了解他,也从未见过他。不过云叔说,我外祖这个人,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迟疑,早些年能忍住悲痛,直接放下所有职位,带着舅舅的尸体离开,就不是寻常人。所以我这份信一去,他要么立刻派人过来,要么就彻底放弃我。”
而作为唯一复仇的棋子,无论如何王老爷也不会放弃刘珂。
尚瑾凌闻言笑道:“云落先生对王老爷似乎很了解。”
刘珂轻叹:“他是我外祖看着长大的,曾今两人也算是亲如子侄吧。”
“子侄?”尚瑾凌忽然有些怪异,“可云老先生的年纪……”似乎看着不比西陵侯年轻呀。
“凌凌,别听云叔以老朽自称,他其实连五十都不到。”刘珂解释道,“就是早些年遭受过非人磨难,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哪怕故人在眼前,也认不出他的模样。”
所以这些年才能留在刘珂的身边。
尚瑾凌恍然,然后歉疚道:“对不住……”
“叔儿早就不介意了,没认识你之前,他是唯一对我真心实意之人,相比起皇帝,他更像个父亲。”
刘珂不只一次做过这个梦,若是当初的王大小姐没进宫,而是与云状元成就佳话,他如今是不是个爹疼娘爱的小纨绔?他每次做这个梦,就觉得特别美,然而一醒来,就只剩下冰凉了。
提及此,刘珂有一瞬间的恍惚,可再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眼前多了一个黄色的糖人,是个憨态可掬的猪。
“没什么想买的,我看那老人家的糖人做得活灵活现,殿下尝尝。”尚瑾凌手里举着糖棍,凑到刘珂的嘴边,而自己正舔着一只兔子样的,笑眯眯地说,“很甜。”
“凌凌,你什么时候去买的?”刘珂心说难道他一晃神就过去了那么长时间?
尚瑾凌朝他身后扬了扬下巴,一回头,罗云从嘴里吐出一只老虎,扬了扬手,而长空则啃着一只狗津津有味,两人都是一样的无辜表情。
“不吃吗?挺甜的。”尚瑾凌举着糖人,眉眼弯弯地笑着。
吃,当然吃!然而正当张嘴的时候,刘珂的目光轻轻一瞥,就落到了尚瑾凌的另一只手上,那是一只小兔子。
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我想吃兔子。”
闻言,尚瑾凌蓦地睁了睁眼睛,罗云则嘎嘣一口咬碎了嘴里的糖人,连好不容易寻着侍卫的指点,揣着热乎乎的小羊腿跑过来的小团子也差点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一瞬间,周围的喧闹仿佛远去。
如此凝滞的气氛下,刘珂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虎狼之词,连忙解释道:“哥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手中的那只糖兔子,看起来比较好吃。”
这越解释似乎越乱了。
尚瑾凌看着自己的兔子,舔了舔唇角,不禁道:“我舔过了。”
“没事,我又不介意。”话一出口,刘珂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再找个地缝钻进去,说话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他没脸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