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涩侍君 第3章

  元铭暗中扶了下额头,怎么偏偏是自己。

  乾元宫正门朱漆金铆,往里边敞开着。暗夜里灯火通明,元铭一霎间恍如置身仙境,他脚下都飘忽了起来。一阵安息香从里面传出,这香也罕见,坊间少有人用。

  李德芳在那里喂鸟,看着他来了,先是上下打量了几眼,接着又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元铭:“李公安好。”

  李德芳笑道:“皇爷在前边殿里头,吩咐让您自个儿进去。”

  元铭稍颔首,缓步往里。愈往前走,愈生出一些哀戚感觉€€€€

  这世间再也没有那晚的子贤了,只有皇太子赵铉,文帝赵铉。

  难怪他三个月中,问遍了同僚好友,甚至还问过自己爹,都没这么一个「杨子贤」。

  又往前走了数十步远,玉阶宽阔,新漆的楠木隔扇门赫然眼前,都大敞着,如主人的心情一般,在迎他入内。

  元铭走入。

  外殿熠熠灯火,入眼皆是明黄。无处不在提醒他这是天子寝居。头顶十数宫灯炽明,元铭的神色却黯淡下来。

  正要叩首,却没见到万岁爷人在何处。疑惑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殿传来:“仲恒。”

  元铭方抬头,就见到里殿灯火稀疏之处,信步出来一人。烟色袍子,周身没有半个配饰,只玉冠拢发,眉眼很是不羁。

  赵铉亦穿着那天的衣着。显然是要借着这身装束,提醒他,叫他速速找回某些「遗失」的记忆。

  元铭脑中很配合的想起了那日光景。

  “甲榜第八,元仲恒?幸会。”

  杨子贤年龄虽不大,却周身带一种刻意敛藏的豪情。出口话语却是徐徐道来,温谦无比,没有半分傲慢之意。

  元铭看得一时恍惚。仿佛面前的人,还是那日皎月下的杨子贤。

  半晌,元铭垂首,眸中生气全数褪去,行叩礼:“微臣元铭,参见陛下。”

  赵铉看着他疏冷行礼,眸光亦沉了下去。

  果然他身份一出,元仲恒就成了这副模样。只走神片刻,赵铉即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沉声道:

  “爱卿平身。”

  漫漫长夜,此间尚早。元仲恒,朕要你陪朕慢慢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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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爱卿见驾,何故不着官袍?”赵铉从远处踱来,语调十分玩味。

  元铭自认已整理好了情绪,淡淡道:“陛下,亥时宣微臣入寝殿,陛下应该也不希望,微臣穿官袍前来吧。”

  万岁爷叫他来干什么,两人早已心知肚明了。不就是去床上谈谈风月?

  “爱卿果然聪慧,既然如此,不该自解衣襟?”赵铉显然心中有所盘算,此时语气游刃有余,很是悠哉。

  元铭也是有备而来:“臣为何要自解衣襟?”他将视线投到远处,站得笔挺。

  赵铉神色冷淡,依旧缓缓踱着步子。走至他身边时,忽地微低头,在他耳畔说道:“那是要朕亲自动手?”

  这吐息落在耳畔,只是耳鬓厮语传来的触感。并非刻意,却让元铭莫名其妙一阵心虚。

  周身记忆袭来,元铭一时身形有些摇晃。装作不苟的那张脸,此刻神情也变得不自然。他强捺下情绪,闭了眼,扑通跪下去。

  “微臣……万死。陛下三思。”

  赵铉并不惊愕,也不气恼,仿佛这进展都在他意料之中:“爱卿何故行礼?起来说话。”说着还虚搀了他一下。

  元铭躲避与他肢体接触,直叩首下去。两个呼吸后,把脑中准备了一天的大道理端出来,正色道:

  “微臣斗胆,陛下与臣皆知,今夜并非要谈论公务。臣不得抗旨,只得顺从君命。

  而臣之生死只在陛下一念之间,遑论风月事。只是臣斗胆劝谏,「六俊」前车之鉴犹在,望陛下龙体为重,社稷为重。自古明君,乃……”

  端的是大义凛然,劝谏君主的姿态,很有言官宁折不弯的气势。

  仿佛皇帝如果不听,就是对不起他这忠臣。一派话有理有据,又借古讽今,十足的流畅。

  这虚伪的一段话,他自忖无懈可击。

  赵铉你今日只要让我侍寝,就等于承认自己和老爹一样,是个昏君。

  他相信,不管是「杨子贤」还是赵铉,必然都好面子,绝不会听完这话还要硬逼他。

  如若硬逼,元铭打算直接在这寝殿佯装投柱,吓他一吓。想来赵铉刚当皇帝,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他也不想自己寝殿里血溅三尺,只因为他要逼一个翰林侍寝?

  说完,大殿寂然,针落可闻。赵铉久久没有出声。

  元铭露出一个得意笑来。

  笑容中又有一些怅然,终究还是如此了。既然进退维谷,不如直接退避三舍,从此两两相忘。

  时值盛夏,衣衫轻薄得很。方才被赵铉扶过的位置,触感尚在。

  隐隐灼烫着,恨不得烧进他心里,烧毁他的神智。逼他去想三个月前床帏间的缠绵。

  元铭不由闭了眼,紧蹙着眉头,要驱散这莫名的奇异冲动。

  赵铉稍一垂首,看到地上跪着的这人。这人虽装得像模像样,但方才扶他起身时,他明显颤了一下。

  不记得朕?大言不惭。

  赵铉无声笑了笑,接着刹住笑意,正色道:“爱卿言之有理,如醍醐灌顶。倒是朕唐突了,欠些思虑。快快请起。”

  这反应着实出乎元铭的意料。

  元铭惊诧地抬头,他紧盯着赵铉的脸,确认他是否在耍诈。他竟不知,赵铉何时如此的好商量?

  “臣……”元铭犹豫了起来,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赵铉极大度道:“难得有人与朕说些真话,如此不畏,朕甚是欣慰。”

  元铭有些将信将疑,这话说到臣子的心坎儿去了。劝谏这事儿,说白了就是骂皇帝。

  能得到皇帝褒奖更是极罕见,元铭被夸得有些飘飘然,但仍不敢松懈。

  赵铉朗朗一笑:“寝殿中说话委实不妥,爱卿与朕到苑中再叙如何?”

  又往远处喊:“德芳,将朕那坛酒取来。”

  元铭有点懵,心道:赵铉,你……好一个纳谏的明君?

  德芳脚下快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隐隐约约回了句“是,皇爷。”

  元铭狐疑道:“天色已晚,陛下不如改日……”

  赵铉心中有计,当然不能放他走,立即蹙眉道:“爱卿如此直言谏上,却不给朕个台阶下?”

  元铭闻言,在心中反复斟酌,想来赵铉尚且年轻,还没被人这么说过,若是这么走了,他定然把那些骂他的话,在心里整晚地酝酿,第二日早酿成一坛老酒,说不准就起了怒气……

  而自己本就百杯不醉,留下吃点酒,又有何难。

  那日之所以醉了,很大缘故,是与赵铉借酒发挥,两人都想趁着醉意做点什么,才不自觉地贪吃了酒。

  于是元铭起身抬头:“谢陛下赏臣薄面。”

  甫一出殿,外苑清风徐徐沁入胸脾。方才的躁动退下不少。

  赵铉在前引路,留个翩翩背影给了元铭。他步子稳缓,很有从容之态。

  一路树影婆娑,鸟鸣吱啾,偶有花枝横生,拦住去路。元铭拿手拨开花枝,在后跟着,不禁贪看了几眼前头的赵铉。

  赵铉忽然回头,笑道:“仲恒消瘦许多。”

  这话里也没什么邪意,透着些关切。元铭不好搞得生硬,便也颔首笑道:“万岁爷挂怀。”

  赵铉站在那处望了望他,眼神很复杂,元铭只瞧了一眼,没瞧明白。

  “仲恒,坐吧。”赵铉说着,自己先撩袍往一个石凳上坐下,不似平日的庄重,只很随意地以手撑头,斜靠在桌上看着他笑。

  那眼神鲜活了起来,不似上书房的皇帝,也不似方才寝殿里的冷漠。

  这让元铭心中放下了许多包袱,打趣道:“万岁爷今夜不耍剑了?”

  赵铉先是一愣,接着低低笑起来:“十五岁起,再没空耍了。那日只是一时兴起。”

  元铭点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远处德芳过来了。

  赵铉未起身,只招手道:“德芳,快来!搁下了先给你吃一杯!”

  德芳咧嘴笑起来,“皇爷这是好酒,怎么给我先吃。”

  元铭有些惊讶于李德芳的自称,竟不是「奴婢」。只见德芳端酒过来,赵铉先赏了他一杯酒,旋即摆好两个碗,才开始倒酒。

  德芳没多说话,躬身退下去时,斜眼扫了一扫元铭,继而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元铭霎时忐忑起来,这酒里该不会……他警觉地盯着那碗酒,迟迟不敢下手。

  赵铉看他这反应,仰头笑了好几声,接着道:“你在殿里骂朕,德芳听不下去了,要吓你一吓。”他眸子映着旁边的宫灯,很是明亮。

  接着豪情地端起碗,自己先一饮而尽了,还把碗底亮给元铭。

  元铭不禁也笑起来,低声道:“果然是子贤。”这才伸手去拿酒。

  低头一看,酒竟是浊酒,沉浮着一些絮物,便问道:“万岁常饮烈酒?”

  赵铉只笑不答,算是默认了,又给自己满上。

  常饮烈酒?那日赵铉必是装醉无疑。元铭狐疑道:“这酒委实烈得很,余劲十足。”

  又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苑中只有你我,万岁爷不可贪吃啊。等德芳公公来时,微臣说不清楚。”

  赵铉也别有深意笑笑:“朕犹记得,仲恒海量。且看朕今日,能不能把你喝倒。”

  看见元铭脸色惊变,赵铉立马补充道:“马车就在宫外,不必担心。”

  元铭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有些颓然道:“臣委实海量。那日醉酒只是……巧合。”

  他也端酒吃了起来,轻声道:“往后不会再醉了。”

  这话前半句尚可,后半句赵铉极不满意,但他并未表露太多,只敷衍地夸赞了几句,眸子有一瞬黯淡。

  赵铉又扯了些无所谓的废话,只能感慨元铭真是能喝!半坛子下去了,人有些熏熏然,脸色却不改。

  他趁元铭不备,随手拂走桌上的落花捏在手里。在元铭正低头时,忽地伸手过去,往他颈边蹭了一下。

  虽有意无意的摩挲着,但也不多做停留,伸手回来摊开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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