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提前写好的奏折交给匆匆走下的大太监,狼崖顿了顿,嗓音沉着冷然:“灾情愈烈之后,云州刺史汪兴国非但不安抚灾民,反而以寻衅滋事罪诛杀府邸外无辜灾民,其中便包括云州起义军首领霍宁幼子霍长明。”
“案情距今已有五年之久,臣有幸寻访到当年跟随霍宁起义百姓的妻儿,从其口中得知,当年霍宁起义,跟随者皆为云州灾民,十之二三为老弱妇孺,起义后甚至没能攻破刺史府的粮仓,其后于云州边境云起山附近流窜,截下了当年运往青州边境的军饷粮草。”
“放肆!”
萧允听到这里怒意大起,青州乃与流族对峙边境,军饷粮草何其重要,对于朝廷而言,哪怕是丢两个云州都青州都不能后退哪怕半步。
杨晏清抬眸看了眼萧允。
萧允咬牙,握紧拳头收敛怒意:“继续说!”
“云州起义军本只想截留半数粮草,没想到在划开军饷之后发现除了最上层的麻袋,其下所装与当初运往云州的赈灾粮草一般皆为沙粒。”
此言一出,原本鸦雀无声的朝堂仿佛热油入锅,顿时轰炸一片,诸位武将军候皆是虎目怒睁。
就在满殿哗然之中,风口浪尖上的户部尚书向右一步站出,昂首肃然:“回禀陛下,当年不论是拨往云州的赈灾粮草亦或是依例运往青州边境的军饷皆由户部轻点出库,绝无一丝疏漏!请陛下明鉴!”
“大人莫急,此事的确与户部并无多少干系。”狼崖笑了笑,“粮草银两自户部而出,也顺利抵达了云州边境,甚至完整送到了云州刺史的府中,只不过入库粮仓之时,便已经不再是救命的粮草,而是要命的黄土。”
“就连运往青州的军饷,自汪兴国担任云州刺史,八年间无一次完整送往青州。”狼崖的言语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是陈述着调查出的事实,却令朝堂之上群情激愤,“云州起义军生路断绝,城内百姓自发开了城门将起义军迎进城内,围困云州刺史府逼迫汪兴国开仓放粮。
云州刺史汪兴国仅调动精兵三千便将一万云州起义军击溃四散,却在其后上奏灾情之时将云州惨状尽数归结于起义军反叛肆虐所致,亏空粮草也被叛军抢夺,这才导致云州百姓因饥成疫,尸横遍野,一时局面竟难以控制。”
狼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之后发生的事情不论是圣上还是诸位大臣都心知肚明。
云州旱灾持续了三年之久,而庆正初年正是萧允刚刚登基,皇位不稳,各皇子王侯皆对龙椅虎视眈眈,若非杨晏清临危之时以雷霆手段斩杀谋逆叛臣,只怕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还不知是哪位龙子龙孙。
然而这其中最值得深思的便是,当年圣上下旨青州靖北军驰援云州刺史镇压叛军,不到四个月便将叛军尽数诛灭,不论是军饷还是赈灾粮草皆未提及一分一毫。
庆正四年,云州刺史汪兴国更是因为治理云州灾乱有功被朝廷大肆犒赏,稳稳当当坐着云州刺史的位子直到今日。
这其中……
殿上原本的哗然渐熄,文臣们皆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武将虽有讨要说法之意却在靖北王萧景赫与威远侯的沉默压制下按捺不动。
况且但凡是老臣都知道云州粮草贪污一案涉及封存已久的詹王谋逆案——当年帝师立镇抚司后以迅雷之势办的第一个大案。
“陛下。”一直默默不语的杨晏清终于再次开口,“云州刺史汪兴国大人正在殿外候着。”
此时饶是萧允也猜不出杨晏清究竟是何打算,只是单凭贪|污谎报的罪名,最多钉死一个汪兴国,哪怕汪兴国咬出什么人来,处于证据不足罪名不丰,也绝对无法扳倒内阁老臣。
那么,召汪兴国上殿又有什么意义?
虽是这般想,萧允却还是习惯性顺应杨晏清的意思召汪兴国上殿。
“罪臣汪兴国,参见陛下。”此时的汪兴国一身粗布麻衣,跪在殿下展袖拜伏,额头重重触磕地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汪兴国乃是先帝在位时的文科探花,师承内阁老臣李贤,再加上此人本就容貌俊美,这一番作态,不像是罪臣请罪,反倒像是含冤的清雅之士。
站在杨晏清身后的李阁老须发尽白,慈眉善目,此时看着跪在殿前的昔日爱徒,眼中满是失望叹息,面上也带着对方才狼崖禀报之案的惊疑愤懑。
萧允将手中的奏折摔在御案上:“对于这封奏折,汪卿还有何话可说?”
“启禀陛下,罪臣——”汪兴国再次重重叩首,“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那朕问你,贪|污的粮草银两,都去了哪里?!当年的云州灾情又是如何平复?!无话可说?汪兴国,你可知道朕此时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以慰那枉死的云州数万百姓!”
汪兴国匍匐在地,不发一言。
“来人,拟旨——”萧允更是气急,站起身来指着殿下如同顽石冥顽不灵的汪兴国就要下旨。
杨晏清侧身一步再次开口:“陛下息怒,此事事关重大,还要待刑部大理寺查明案情脉络追溯失踪银两方能下最后判决。”
萧允的一口气被杨晏清堵回去憋在了喉咙半中央,咬牙将嘴边的话咽回去,恨恨道:“便依帝师所言。朕给刑部半月时间,若是追查不出赈灾军饷的下落,一并处罚!”
说罢拂袖而去。
大太监擦了一把额前的冷汗,提高音调:“退——朝——”
朝臣们后退着一步步退出勤政殿,全程一眼不发的萧景赫看向杨晏清:“杨大人好手段。”
“王爷谬赞,此乃镇抚司分内之事,当不起王爷夸赞。”杨晏清与萧景赫对视,神情淡然。
萧景赫凝视眼前这个丝毫看不出几个时辰前还在自己怀中调情的男人,不由冷笑一声:“多谢杨大人,这一课,本王记下了。”
正当二人间气氛紧张之时,大太监脚步匆忙地小跑过来,朝着萧景赫行礼之后对杨晏清低声道:“杨大人,陛下召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杨晏清:我们读书人就是这样翻脸比翻书快哒!
萧景赫(记在本子上):书生的嘴只能亲不能信
第13章 师生论政
杨晏清进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萧允硬生生掰断毛笔,不由得眉梢一挑。
小皇帝心虚地将断成两截的毛笔往身后塞,鼻尖上的墨迹在袍袖上划了重重的一笔。
萧允鼓了鼓腮帮,有些闷气道:“先生为何一定要让那汪兴国上殿?方才看到那小人惺惺作态的模样差点给朕吐出来!”
杨晏清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夹住萧允藏在身后的笔杆,用力从萧允手里抽出来放回桌上,拿起被萧允随意摊开在案上的奏折,手指轻点:“陛下从狼崖的这本折子里看到了什么?”
“啊?”萧允愣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云州灾民暴|乱,刺史汪兴国贪|污银两中饱私囊……?”
杨晏清静静地看着萧允。
萧允的喉咙有些紧张地动了动,每一次,杨晏清用这种眼神语气考校他,若是他的回答没有令先生满意,之后等着的就是大篇大篇同类型的功课策论。
萧允果断低头顺着杨晏清的指尖再次将这份并不长的奏折又细细看了一遍,甚至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揉碎,顺着几层意思发散开来思考,蓦地拍桌而起:“云州大旱三年,灾民起义,靖北王奉旨平叛,说是起义军被尽数歼灭,但之后灾情平复相关一直都只有汪兴国上呈的奏折。朕记得那份奏折先生给朕看过,通篇尽是对朝廷的溢美赞颂之词对灾情流民情况语焉不详!如今看来当初赈灾平乱的人根本就不是汪兴国,这后面还有一个人!”
说完,萧允用一种求表扬的眼神看向杨晏清。
杨晏清没有表示,手指又移到折子最后的那行字。
萧允:“……粮草银两不是吩咐大理寺去查了吗?”
杨晏清叹了口气:“陛下难道忘了,当年詹王一脉伏诛是因为什么罪名?”
“私铸铜钱、贪|污赈灾银两、囤积兵粮意图谋反。”萧允的回答十分流畅,他有些不解的反问,“可是当初在贪|污赈灾银两一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朕以为……”
“以为是臣捏造罪名诬陷詹王?”杨晏清替萧允补齐了后半句话。
萧允没吭声。
“汪兴国是李阁老的如意门生,他出身寒门,先帝时期朝政被内阁把持,寒门子弟几乎无法在朝堂之上立足。汪兴国能一步步爬到云州刺史这个正四品官职上,靠的就是拜进了李阁老门下,搭上当年炙手可热的詹王。”
“李阁老当年支持詹王?”萧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当然不是。”杨晏清耐着性子道,“他有很多门生,可以支持不同的皇子派系。聪明的狐狸不会指望某一个鸡蛋孵出小鸡,李贤是个狐狸中的老狐狸,从龙之功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他所谋划的,是不论最终坐稳这个位置的皇子是谁,都能被内阁拿捏掌控。”
“一如当年的先帝。”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内阁,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萧允抬头看向站在案边的杨宴清:“那先生想用汪兴国的案子达成什么目的?”
或者说,杨宴清想要对付的人,究竟是李贤还是……萧景赫?
“我要汪兴国活着,这个人将来还有很大的用处。”杨宴清收回点在奏折之上的手指,唇角含笑,“刑部大理寺是李阁老的地盘,今日被锦衣卫指挥使带入京城却在朝堂之上抗下所有罪名的汪兴国,对李贤而言就像是有毒的鸡肋。救之无用,弃之忌惮,他不知道汪兴国有没有给镇抚司留下什么把柄,更不能让这个明摆着的昔日门生死在自己的地盘上。”
“这笔赈灾银两若我所料不错,应该只有六成到了詹王的手里,余下至少有一成被孝敬给了李贤。所以这个案子,李贤审不了。”
“他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撕开已经被封存多年的詹王案,因为当年和他一起暗中谋划扶持詹王的还有许多人,今日他为求明哲保身将这盆脏水盖到詹王头上,明日便会反口咬上其他人。李贤深谙此理,所以他只能确保这个案子在汪兴国这里截止,掐掉所有可能摸到其他人的证据……陛下,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萧允垂眸思索,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
把这个案子掐死在汪兴国身上?
那得……
“坐实是汪兴国贪|污了银两粮草!”萧允的眼睛一亮,“他必须将那部分消失的赈灾银两吐出来,才能坐实一切的贪|污只是汪兴国一人所为,绝无向上贿赂!”
“不错。”杨晏清终于点点头,“而且,他会保证这个嘴巴牢靠的学生一直活到秋后问斩。”
因为汪兴国一旦死了,死在刑部大理寺,这件案子就绝不会就此而止。
“可是,那笔赈灾银两回归国库之后,汪兴国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汪兴国好歹是一方州官,堂堂刺史,作用难道就只有贪|污赈灾银两这么简单?”杨晏清拿了支笔蘸了湿润的砚台,拂开奏折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盐”字。
萧允瞠目,无声的张合着唇。
杨晏清笔下一重将那个字用浓墨划去,轻轻将笔搭回白玉笔搁之上。
萧允沉着脸不发一言,杨晏清也任由这位少年皇帝慢慢消化。
许久,萧允复又开口:“这么说来,先生此番谋划,目的在于内阁而非王叔了。”
“先生会动摇过当初的选择吗?”萧允问出这话的时候,眼神带着浅淡的迷惘,“如果是王叔,一定不会让先生这般费心教导。”
杨晏清不答反问:“陛下可知如今大庆朝最缺什么?”
萧允登基之初大庆朝可谓是风雨飘摇,天灾人祸内忧外患,而就在这短短五年间,朝局被整治肃清,一改先帝之时的内阁专政,买官鬻爵。
此外更是削减赋税,鼓励国民农耕行商,国库也日渐丰盈。
若要说真的缺什么……
“人才?”
杨晏清摇头,纠正道:“是将才。”
“文官尚可互相制肘平衡任用,武官将才却并非如此。”杨晏清对上萧允有些不服气的眼神,耐心解释,“我大庆朝纵然有几十万兵马,然而若真有外敌入侵,陛下又能数出几人有担任主帅出征才能的将领?”
萧允回忆朝堂之上武官的队列,脸色微变。
朝中有一方之长的将领,竟十之八丨九都归于靖北王麾下。
杨晏清叹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若非如此,靖北王一脉凭什么能历经五代屹立不倒?”
“萧景赫此人骁勇善战,恶名在外驭下却颇有手段。若不能为陛下所用,便只能彻彻底底的毁掉。做不到一击即中,彻底击碎靖北王一脉在武将中的声望地位,决不能轻易出手。”
“为我所用?”萧允听到这话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道,“父皇临终前曾嘱托我,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论禅位给哪位萧氏宗亲,也绝不能让皇位落在靖北王一脉。”
杨晏清扬眉,缓缓道:“先帝并非嫉贤妒能之人,如此忌惮定有缘由,反观詹王拉拢他却自信能拿捏住他,看来靖北王一脉的确有些有趣的东西。还有……如果是靖北王,臣的确不用教导他这些。”
萧允:“……?”
杨晏清哼道:“毕竟牛不爱听琴。”牛都懒得听他说话,每次说几句就不耐烦。
萧允有些呆滞地看着杨晏清的表情,惊讶道:“先生,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