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杨晏清身下的马儿马蹄不安跺地的声音,十七八个蒙面黑衣的人从四面八方显露出身形,氛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杨晏清头上的兜帽压的很低,此时看过去几乎遮盖了上半张脸,只有洁净白皙的下巴露在外面,唇色淡淡。
原本在杨晏清身后背负的七弦琴不知何时被他拿下横在身前,这琴看上去与平常样式的琴并不相同,琴身略厚,通体棕黑,琴头处也并未如平常君子乐器那般缀着流苏珠玉。
打头的那人谨慎嘱咐:“小心他手里的琴,此人孤身而出必有蹊跷!”
杨晏清的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双银色蚕丝的手套,手指勾住琴弦,看着扑上来的黑衣人,唇角微挑:“光小心可没用……”
古琴曲向来是文人雅士聚会谈笑间必奏咏志的曲子,只是在这山野林间里被这人弹出来,每个调都在调上却断断续续连不成曲,实在不像是文人大家所奏。
“嗡~duang~duang~”
那弹棉花一样的琴声却仿佛绞住了黑衣人的喉咙,以杨晏清为中心一道道音刃催化成形朝着持刀袭击的黑衣人锐利袭去,那不成曲调的铮鸣声不停地倾泻而出,无形无色的音刃数量也随之增加,黑衣人的表情却从狠戾毒辣变幻为恐慌绝望。
琴声悠悠,刀尖相抵,浓郁的血腥气在空气中缓缓逸散开来。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倒下,侥幸被驱赶出范围的黑衣人看出那内力化成的音刃似被距离所限,那一声声琴声也带着一种令人无端烦躁冲动的蛊惑,撕下袖口的布条堵在耳朵里朝着杨晏清冲上来,却在踏入音刃攻击范围的一瞬间重蹈覆辙。
“都不准过去!不要靠近他!!!”那为首的黑衣人声嘶力竭的叫喊,拽住存活下来的三名黑衣人眼睁睁看着面前这离奇地令他们后背发寒的场景,果断道:“退!”
内力化刃,怎么可能?!眼前之人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就能达到武学大家终其一生无法达成的宗师大圆满境界?!
“想走?”杨晏清微微抬头,“我可准允了?”
身形微动,身着青色飞鱼袍的杨晏清自腰间中抽出软剑一甩成形,细长的剑身划出一道凛冽的寒光,眨眼间便逼近了那为首的黑衣人。
锐利的剑身直袭黑衣首领的胸口!
黑衣首领的反应速度很快,横刀架住了杨晏清的剑,厉声道:“阁下,今日留一线,在下必定领情于心!”
“嗯?不是李贤的死士?”杨晏清有些意外,手中的长剑一松,正当那黑衣首领心中微宽之时,瘦削的身形贴着那黑衣首领滑过,手指灵活一转反手握剑割干脆利落地割断了黑衣首领的脖颈,“那便……留你个全尸罢。”
持剑而立的杨晏清看着倒在地上捂住不断涌出血液的脖颈,避开满地的血污提身而起轻盈地落在马背之上。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黑衣首领用尽全身的力气看向那好似从头至尾端坐马匹之上纹丝未动的锦衣卫,艰难的喘息抽搐:“……这、这不可能……大宗师……”
竟至死都没能看到那人的容貌。
杨晏清手指一展止住琴弦,轻咳了一声,用衣袖拭去唇角溢出的殷红,掏出手帕擦拭掉剑身上的血迹,撤去软剑的内力,思索了一番,将细长的剑身藏进了琴身下方。
随手将手帕抛弃,杨晏清内力循环体内三圈,待到气血平复之后一勒缰绳,负琴纵马离开。
***
半个时辰后。
一队人马追上来包围了这片林子,为首的人黑马轻甲,正是此时应该在王府睡觉的萧景赫。
上前探查的人检查过尸体之后会来朝着马上的萧景赫抱拳回禀:“王爷,尸体虎口掌心皆有老茧,都是会武的人。这些人无一活口,一击致命,不留丝毫情面。伤口边缘没有撕裂痕迹,应当是某样极其锋利见血封喉的兵器,此前并未见过。看流血的情况,死亡时间都极为接近。”
哦?
萧景赫眯起眼,神情危险的扫视四周。
这片林子地形并不复杂,的确是埋伏狙杀的绝佳地点,但是这么多的人如何便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被某一个人尽数斩杀?
萧景赫翻身下马亲自检查尸体,越看越心惊,直到他看到黑衣首领那与在场其他尸体所用武器都不相干的伤口,伸手拉下尸体的面罩观察过后直起身,站在黑衣首领倒下的地方朝着尸体死前面对的地方陷入沉思。
那些死去的蒙面黑衣人打斗都仿佛有意避开了中间的那处地方,这个伤口唯一不同的尸体死前也满脸惊恐不甘地望着那个方向。
被伏击的目标一定就曾经停留在那个位置,而这个站位不同于其他人,死在长剑下的尸体,伤口又为什么看似是由另一把武器从身后被人突然割喉,一击必中?
“确定那指挥使送出城的人是孤身一人?”萧景赫问身后跟着的人。
“是,属下确定!下面的人亲自看着狼崖大人送走那人之后便回了镇抚司衙门没再出来过,当晚不论是镇抚司还是京城城门都再无其他人出入。”
难道是有人接应?可这留下的痕迹奇异,着实让人难以推测当时情景。能这般做到短时间击杀这些杀手的,武学境界怕是要达到大宗师级别,但是这种级别的哪一个不是年近古稀从不轻易出世?又怎么可能跟在一个朝廷文臣的身边?
“去调查周围有无樵夫路人听见动静。”
“呃……回王爷,方才是有一队在城外停留的商队声称听到了动静。”侍卫有些迟疑的回答,“说是听到了极为不像样的弹琴声,调子听着连初学小儿都不如跟……跟弹棉花似的,难听得很。”
萧景赫:“……”弹棉花?
杨晏清虽然年轻,但好歹是被称为名儒的文官,在王府之时萧景赫没少听那书生弹琴,说是音律大家也不为过,断不可能将琴音弹成被过往商队鄙疑的程度。
难道那负琴而出的锦衣卫真不是杨晏清?
“王爷,军中有擅蛊术的兄弟,是否唤人过来进一步辨认?”
萧景赫想了想,点头吩咐:“将尸体带走,现场辨认之后清理干净。接下来你们不用跟着,回去吧。”
“是!”
萧景赫翻身上马,忽听得翅膀拍打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抬头一看便见到那只眼熟的黑鹰正叼着什么站在树枝上扑棱着翅膀朝下看。
“你怎么跟出来了?下来,我让人带你回去。”萧景赫皱眉,大抵是这鹰本就被训练的善于隐藏行踪,此时正值深夜,若不是它刻意扑腾翅膀,就算是目力惊人的萧景赫也没法从一片黑里看出另一坨黑。
黑鹰站在树枝上不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萧景赫。
无端看出交易味道的萧景赫沉默了一瞬,想到要是这鹰丢了或是让人捉了,那书生怕是会不高兴,于是妥协道:“我让人给你切新鲜的小羊排。”
黑鹰动了动爪子,又动了动翅膀。
萧景赫:“……行,让你吃个够。”
黑鹰满意了,不仅松开树枝俯冲而下,还将嘴里叼着的东西塞进了萧景赫的手里。
什么玩意?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萧景赫低头蹙眉看着手心里的帕子,刚要扔却眼尖地捕捉到帕子角落绣着的三片竹叶。
这种花纹他见过。
在杨晏清的许多衣服上都能或大或小看见这标记,手帕上自然也带着。
将素色的手帕展开,萧景赫分辨着手帕上明显的擦拭状血痕,忍耐住对那股血腥气的恶心,将手帕送到鼻间轻嗅了下。
果然,那层血腥气下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药香,正是这几日御医开给杨晏清擦拭伤口的药油味道。
“找到了。”他轻声低喃了一句。
萧景赫将手帕叠了三叠,正要放进自己的怀里却又实在嫌弃那不知道来自何人身上的血液味道,见昂首挺胸的黑鹰此时正站在墨骓的马头上欺负大黑马,手指微动间将手帕叠成了三角形眼疾手快地系在了黑鹰的脖子上。
黑鹰:“???”
萧景赫吩咐身边的护卫:“找根轻便些的绳子来。”
待到护卫将绳子递过来,萧景赫一手制住黑鹰的翅膀,另一只手在黑鹰的一脖子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结,低头对着完全能看出震惊的小黑豆眼威胁道:“从现在开始,没有水喝没有肉吃。走,去找你主人来。”
正当旁边的护卫听得啼笑皆非,心中暗忖王爷还有这般逗鸟兴致的时候,只见那黑鹰像是听懂人言一般张开翅膀重重踩了一下墨骓的脑袋,哇哇叫着展翅而飞,在半空中一边盘旋一边骂骂咧咧。
实在是那叫声激昂起伏,即使听不懂那鸟叫声,侍从也能脑补出不少骂言。
萧景赫畅快大笑,攥着遛鹰的绳子脚下用力,墨骓得了命令张开四蹄朝着黑鹰飞掠的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没入林中消失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杨晏清:说谁弹棉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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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桃花梨”小可爱浇灌的营养液10瓶~努力施工冲鸭!
第19章 毒药
福州背靠海边,与西北京城隔山遥望,杨晏清彻夜不眠赶路也需要两天两夜才能进入福州地界内,更别提现在他的身体状况显然并不算极佳。
杨晏清低头没忍住闷咳了一声,手心顿时见了红。
一旁前来接应的锦衣卫连忙上前担忧道:“大人!”
“无事,距离驿站还有多远?”杨晏清抽出手帕将手心的血迹擦拭干净。
锦衣卫大概估算了一下,回答:“全速行进约莫半个时辰。”
“走。”
……
到达驿站时已经是午时,两人一身锦衣卫装束实在是显眼,但过往商队百姓见其皆避让三分,倒是省了不少事端。
虽说是驿站,但因为占据几条重要官道,乃是商队镖车歇脚|交易的重要集市之一,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发展,如今就规模而言算得上是一方乡镇,一应品类甚至是某些来自偏远地区的异域物件,只要出得起价格,在此处都能如愿交易。
锦衣卫自然在此处也有据点。
锦衣卫端着杨晏清吩咐的素衫外袍敲响房门:“大人,东西都准备好了。”
盘膝坐在床榻上闭目调息的杨晏清睁开眼,吩咐锦衣卫进来将东西放下,然后道:“你去忙你的事吧。若有人来驿站打探消息,随意搪塞便是。”
“属下遵命!”
听着锦衣卫的脚步远离,杨晏清这才按住胸口一阵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这一次他没有再咳出血来,只是脸色无法抑制的苍白了几分,比起之前的文弱多添了些许病色。
当年蔺皓之一案来得突然,从贼人告发到大理寺提审不过短短两日时间,按照常理,缉拿朝廷命官也需三司会审证据确凿方可定罪,但就在蔺皓之被关押大理寺狱的当日,一场大火在半夜里悄无声息的吞噬了这位朝廷大臣府邸上下六十七条人命,当夜巡防御林军与锦衣卫竟毫无所查,待到火势渐颓才姗姗来迟。
当初杨晏清远在沪州,那时的他并无效忠朝廷之心,京城里也只留了些许行商方便的眼线,消息传到他手里已经是两天后。待到他披星戴月快马加鞭来到京城,蔺皓之竟然已经签字画押对当初还是小小御史的王兴国控诉罪名供认不讳,并且在杨晏清抵达京城的当日自尽于大理寺监狱。
当时的情形如今想来仍旧如利刃割肉般悔恨痛楚,但对于杨晏清而言,更痛的更无法释怀的,是锦衣卫贯穿这件冤案始终的行为。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言煜当时在哪里?
哪怕案件再扑朔迷离,不论是蔺皓之还是言煜都该知道只要拖到他来京城,再铁板定论的案子也有被撬动的可能!为什么不等他来?!
当年的杨晏清风尘仆仆进京之后面对的,就只是一件潦草结案封卷的文字狱案,一座烧焦破败焦骨遍地的蔺府,曾经结拜大哥蔺皓之的尸身,二哥言煜的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以及……那个曾经雄心勃勃大谈阔论想要改变朝廷如今却负了他两位义兄的帝王。
***
六年前·皇宫·御书房
“你来了。”
年过四十的帝王此时看上去眼神苍老疲惫,再也不复当年四人遇见时的豪情壮志,意气风发。
他并不意外这位绕过禁卫军与门口值守的内侍太监堂而皇之踏进殿来的青年——他曾经无数次的设想再见这轮明月会是何时何地何种情境,无数种的可能,却从未想到是如今的裂痕以对。
“我当然要来。”杨晏清的背后是清冷的月光,也是那晚蔺府冲天而起的凄厉火光,“陛下,您输了。”
当年帝王雄心壮志之时,杨晏清便说过他们不会成功。这位帝王的性格仁善宽厚,知人善任,做事畏首畏尾,亲和有余魄力不足,这样一个帝王生在这般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注定只能成为政治的傀儡。
帝王坐在御座之上,明明是俯视青年的角度,却从青年眼中看到了清晰可辨的悲哀怜悯与不屑。
帝王沉默着,束手而立的杨晏清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