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修筠一顿,想起那个连着十几日未曾出现在朝堂之上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靖北王萧景赫在朝堂之上的威望逐渐水涨船高,可没有人比亲眼注视着萧景赫长大的颜修筠更了解萧景赫这个人,若是他之前便有这般的手段能耐,就不可能这些年来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掌握着兵权却在朝堂上犹如一个隐形的亲王。
颜修筠想起前几日摸黑上门禀报靖北军动向的两个老将,那两人谈及杨晏清情绪激动时谩骂不停,直言是杨晏清奸诈手段魅惑了靖北王——一个人若想影响魅惑另一个人,那么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定然不可能是对立对峙之局。
杨、晏、清。
好一个帝师杨晏清!
颜修筠死死攥着手中的玉笏,牙关紧咬,面色冷凝。
正当颜修筠想着如何化解今日之局时,萧允却已经在他出列上奏之前吩咐道:“摆驾玄武门!”
颜修筠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萧允:“陛下——”
走下高高在上龙椅的少年皇帝面容显得有几分稚嫩,五官柔和,眼神却带着一种兵刃跃跃欲试想要出鞘一试锋芒的凌厉:“怎么?对于玄武门外的学子,颜阁老有更佳的安抚之法?”
颜修筠拦在萧允身前与此时表情坚定气势初现的小皇帝僵持着,良久,妥协般地,缓缓退到了萧允的身侧让开了走出勤政殿的路。
萧允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手在龙袍垂下的宽大袍袖中紧握成拳,正值午时,勤政殿外的阳光耀眼,他朝着那光缓缓行去,身后跟着的是大庆朝的文武官员,恍惚间像是踏入了曾经先生描绘的那个盛世未来。
……
玄武门外,看到那抹代表九五之尊的玄色龙袍出现的学子们纷纷按捺不住脸上的表情,眼中的震惊与动容比春日的风更能撼动朝臣此时复杂难言的内心。
萧允虽撑着一口气几乎是直觉般地选择亲临玄武门,可当他真正来到玄武门前,面对面带期盼的一众学子,身后站着方才因为春闱之事各抒己见难以达成一致章程的朝臣,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颜修筠的脸上松弛的肌肤一抖,低垂的眼中划过一丝冷笑。
萧景赫皱眉,迈步走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在萧允的身侧,这样的场景若是让不轨之徒射出冷箭,当着满朝文武伤到小皇帝,那简直就是比学子请|命更加难堪的笑话。
萧允转头看向萧景赫,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问今日北街命案牵连出的春闱舞弊是否是先生一手策划,想要问先生是否想过如今局面应当如何收场,想要问……
他想要问的东西太多,甚至下意识的想要后退逃避眼前的巨大压力,却想到了前几日送去靖北王府的那一纸药方。
便再也问不出任何话。
萧允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此时才恍然惊觉,他总是以为这五年他已经足够独立、有足够的能力挣脱开先生在身后的扶持不受任何束缚的前行,在先生的荫蔽保护下,他心中那仿佛是传承自先帝一脉的自大自傲开始日益膨胀,怀疑与忌惮在越来越多人的劝说下逐渐堆积,层层叠叠盖住了昔日与先生相携闯过血海困境的情谊。
他逼得先生不得不加快对他放权的速度,逼得先生接纳他疑虑渐重的帝王心思,逼得先生逐渐对他恭敬到位而亲昵不足……
可是他真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去治理这个国家,驾驭心思各异的朝臣,他真的能做到带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的黎民百姓安稳幸福的日子吗?
萧允隐没在袖中的拳越握越紧,本来修剪适宜的指甲在手心掐出一个个月牙。
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无数学子跪伏的尽头,一抹修长清瘦的身影逆光而来。
青衣素衫,气质清隽如山间清泉,姿容俊雅如潭中皎月,他缓缓走过跪伏在地的学子们,认出他的学子纷纷侧身避让,眼中满是敬仰向往。
杨晏清在世家与朝廷之上的确声名有碍,但在众多寒门学子的心中,他是真正的以自身学识为依仗,堂堂正正通过科举一步步走到大庆权力巅峰的读书人。
身居高位,匡扶幼帝,对抗世家,整肃朝纲,这样的帝师杨晏清,是无数寒门学子心下为之敬仰崇拜心向往之的人物。
杨晏清一步步走到众学子身前,在玄武门前撩起衣摆缓缓跪下。
一品帝师这一跪,萧允身后的一品以下官员皆随之跪下,同一品的大臣也纷纷侧身避让,只剩下九五之尊的皇帝站在帝师身前,面色沉静,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不安。
杨晏清深深注视着自己此生唯一的学生,微微笑开安抚萧允有些无措的情绪,从袖中取出素宣双手呈于萧允面前,声音不徐不缓,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从容坚定:“臣,有本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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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在是工作太多了,白天会有加更把这一段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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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天子门生【二更】
萧允愣怔了一下, 收回已经伸出去想要扶起杨晏清的手,后退了半步。
杨晏清跪在众学子身前,脊背挺直, 这一跪,将学子请命的话语权尽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在当今朝廷之上, 没有人比杨晏清更能代替寒门学子发声请命。
先帝在位与萧允在位共计十一年间,大庆的寒门权臣只出了一个杨晏清。
“陛下, 六年前, 臣不过一寒门学子, 连中二元进京会试,承蒙蔺大人看重, 曾多次交流文章, 字迹互熟。然会试阅卷, 拆卷之后曾任主考官的蔺大人发现臣的考卷上写着的竟是他人姓名, 却与臣字迹几乎如出一撤。”
“彼时臣不过一介平民百姓, 在蔺大人质疑会试考卷有误之后竟遭到来自世家与大理寺衙役的恐吓威胁,只言‘这京城是繁花簇团之地, 从来都是贵人的地界’,若臣收了那一百两银子离去自然无事,若是不识相非要纠结闹事, 自有的是手段让臣永远缄口。”
杨晏清收回供呈的双臂垂在身前,字字句句平静淡然,并没有说什么大义呈请,而是将当年科考之时的心灰意冷诉说出口,也是第一次将已经因为世家遮蔽腐朽败落的科举制度晒在这正午烈日之下, 威严宫门之前。
“幸而在离京之前得遇先帝微服私访, 臣之冤屈才得以呈诉, 这才有了这十几载唯一一个寒门三元及第的读书人。”
此言一出,不仅杨晏清身后的学子交谈声嗡嗡而起,就连此时跪在萧允身后的诸位大臣也俱是脸色一变。
他们其中有世家子弟,也有商门富户,但是还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正的寒门出身,走到如今的官职之上,要么是用当年科举的前名换得了安稳入仕的后排名额,要么是低头接受招揽依附了世家。
杨晏清此时摊开的话就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他们的脸上。
若没有今日之事,杨晏清身后的学子们在春闱之后也将要面临他们曾经面临的泥沼绝境。
进一步,民斗不过世家,斗不过高臣,君不见多少有真才实学的学子愤然离开隐居田野;
退一步,放弃自己的傲骨屈服于世家,可真正踏入这个朝堂才发现,这个朝堂终究是世家把控的朝堂,哪里有他们说话的资格!
科举制度有问题是杨晏清曾给萧允详细分析过的政务,对于世家而言,做官吃俸乃是几百年来的规矩,素来如此!若要整顿便是直接与世家对抗,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除非能有一个世家无法公开出面反对的契机……
萧允的眸光闪动着,他太了解先生的行事作风,走到这一步,他已经猜到先生今日之局的目的所在。
科举制度的改革需要一个契机,那么先生便将那遮挡在科举上的遮羞布扯开,给了一个让烈日直射腐烂淤泥的契机!
“陛下,天下学子受科举制度掣肘之苦久矣!所受冤屈被奸臣阻挡,不达天听!”杨晏清全然不理会身侧的喧闹,字字清晰笃定,高声道,“君不见多少有才有能有志之士,寒窗苦读前半生只为报效朝廷,一展心中宏图热血,却被科举制度拦于门外,愤懑离京归隐田野!”
“而各洲县官小吏竟有靠府中供养幕僚断案治下之辈,实属荒唐至极!更有甚者连上呈朝廷的奏折都不能通读详解!”
“科举乃大庆立朝根本,能官能吏更是大庆大业基石!天下学子,无论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出身,科举面前,理应平等。”
“臣恳请陛下改制科举,亲临把关科考,对朝廷已有官员施行考核督察制度。还天下曾屈辱受冤学子一个公道,还大庆朝廷一个朗朗晴空!”
杨晏清字字铿锵有力,丝毫不为周遭干扰停顿,最终再次将手中状纸上呈,待到萧允接过之后,展袖敛目,缓缓叩首。
身后诸学子纷纷跪伏于地,齐声高呼:“恳请陛下恩准——”
……
玄武门请命,皇帝当着学子朝臣接了诉状,杨晏清想要的契机便已经达成。
在他被萧允扶起之后,身后的学子也在早已等候在侧的镇抚司锦衣卫疏散下有序离开不再聚集,玄武门又恢复到以往的空旷肃穆。
萧允回到勤政殿,在殿中官员的安静沉默中缓缓展开杨晏清供呈的状纸——说是状纸,倒不如说是对科举制度改革的条陈章程奏折,一步一条,清晰明确,更写明了应当如何在安抚世家的同时昭告天下学子。
想起方才称病拒绝入宫上朝的先生,萧允轻轻放下手中白纸黑字写满了心血的条陈,扣在御案边缘的手指越收越紧,骨节处甚至隐隐泛出了青白色。
在一片寂静沉默中,内阁阁老秦石长叹一声,缓步出列,躬身一礼道:“陛下,老臣托大,历经三朝,想对今日之事说上两句,还望陛下准允。”
萧允能够明确感受到秦阁老态度的改变,不动声色道:“秦阁老不必如此拘泥礼数,请。”
秦石挺直脊背沉声开口:“大庆开国之初,圣祖皇帝分州府,开科举,用以选拔能人学士。所谓世家功勋,一为跟随圣祖皇帝征战有功,其二便是那些通过初代科举选拔入仕的学子。”
“心智坚定如帝师,当年尚且因为科举制度以三元及第之誉自我放逐于乡野只愿做一县官,不肯入仕。盖因先帝再三恳请才没有让大庆错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能吏忠臣。”
秦石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昨日深夜前来拜访的那个清瘦文生,眼中感慨万千。
“诚然,如今朝堂官吏任命制度的确存在问题,但我大庆立国不过百年,正直最好的年岁,此时也不过是走到了需要改变来重新焕发新生的契机处。”
“科举制度改革,其一是为朝廷选拔更有能力的贤臣能吏,其二帮助筛选世家中真正有才又能后辈,其三则为寒门学子留出一条改变命运的道路。诸位大人都应知道只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涌入,才能带走湖底的淤泥的道理。只有强有力的竞争,才能出现更多让家族兴盛的后代子孙。”
“对于世家而言,远超于寻常学子的优越家境使得他们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眼界包容;而寒门学子身上却是有世家子弟多数所不具备的坚韧不拔,两厢结合,才能更好的报效朝廷,为陛下分忧。”
“故,老臣以为,科举制度改革迫在眉睫,既然今日之事已起,不如趁热打铁,破例延后春闱,将此次会试春闱当做最佳的试金石。”
在世家与寒门两边各自敲打,秦石闭了闭眼,最终缓缓道出今日玄武门请愿杨晏清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
“自今日起,科举之下入仕学子,不再有世家寒门之分,皆为——天子门生!”
***
秦府
秦石下朝回来解开外面罩着的大氅,走过两步路之后才惊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沉浮官场大半辈子,没想到临老,却被一个后生逼着做了这不少大事。
秦石笑着摇了摇头。
今日之后,世家表面虽仍旧和气,但背地里免不了会对自己这个阁老心生怨怼。可今日朝堂上的这番话,靖北王说,诚郡王说,甚至是杨晏清说,都没有他这个真正勋贵世家出身,做了世家多年荫蔽伞的内阁阁老来的更加铿锵有力,真正堵死了世家阻止科举改革的门路。
但正如他所说的那般,科举改革是势在必进之道,此时世家牺牲的利益,换来的是往后后代子孙更高一层的辉煌,是大庆国祚绵延昌盛的未来——大庆朝绝不会因为某些眼光短浅之辈的阻扰停下前进的步伐。
“老爷,杨大人在前厅等候多时了。”管家早已候在门口多时,见自家老爷回来,接过递过来的大氅低声禀报。
秦石的动作一顿,突然有些头疼。
这人又来做什么?
秦石迈进前厅,对站起来相迎的杨晏清拱手道:“杨大人看上去面色红润,想来是病情好多了。”
“还需要将养几日,朝堂之上还要请秦阁老多多费心担待才是。”杨晏清笑眯眯地接话却从秦石挖的坑上跳过去。
“行啦,你我也不必这般。”秦石示意杨晏清坐下,他年事已高,因为今日持续了大半天的朝堂议事已经面上不免挂上了疲惫,“杨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杨晏清站起身,拱手一礼,语气诚恳而温和:“今日之后,秦阁老想必已存告老还乡之心。晚辈此次前来便是想恳请秦阁老能再多撑一段时日,再多给陛下以及诸位世家一些时间。”
秦石久久沉默不语。
杨晏清拱手行礼便迟迟不起。
“杨大人,老臣已经在这个朝廷支撑太久,身后更是立着整个秦家。”秦石叹道,“若老臣不退,老臣的家族,交好的老友世家,于此次春闱必定有所掣肘。世间之事变化莫测,会试三年方开一次,错过此次很可能便是终身抱憾。老臣一把老骨头,自然不畏惧朝廷妖魔鬼怪之争,但总归是要为家族小辈多做打算。”
杨晏清道:“科举改革事关重大,春闱延期非几月之功,陛下定会在诸多考量之后选定明年二月九再开春闱。晚辈只恳请秦阁老再支撑一年,待到来年科举,定有新的朝廷局面。”
秦石深深凝视着杨晏清,起身抬手扶起拱手作揖的杨晏清:“看来杨大人心中已有老臣这位置的人选?”
“沪州,松下学院。”杨晏清与秦石对视,郑重道,“顾文雍。”
秦石恍然,亦是勾唇而笑:“这可是块固执又难啃的骨头。”
不过若是真的啃下来,那将会是飘香千年的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