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淮回眸看他,祁知年紧张地看着他。
在祁知年以为祁淮快要拒绝的时候,祁淮忽地走到他面前,张手便将他拥进怀中,祁知年想要抬头看,祁淮却将他的脑袋按在怀中。
很快,祁淮松开他,将他抱上车,推进车中。
“走吧。”他用后背抵住马车的门,不让祁知年再出来,赶着马车下山。
果然,下山后,沿着道路行了几里路,祁知年便从窗中看到那停在马路边的几辆马车,祁淮的声音在车外响起:“行远路,驴车不太安全,我安排了两辆马车。你走后,林家母女我会叫人照看。那个小武,我问过他的意思,他愿意以后都跟着你,卖身契在范嬷嬷那里。给了范嬷嬷一万两,别拒绝,这是母亲的意思。太子赔了许多财物,都在车里堆着。母亲还给范嬷嬷几张她亲手写的帖子,若在外,有人不长眼,尽管拿去用。”
“……”祁知年低头,听到第一句的时候,他还只是惊讶,后来是感激,再后来还有愧疚,待到祁淮说完这些,再也不说话时,他只剩下难过。
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他明白。
他们是真的要离开了。
哪怕穿的是白衣,衣裳上的泪渍也已很明显,祁知年用手背把眼泪擦掉,想告诉祁淮他都知道,还想请祁淮不要担忧,他们会过得很好。
一开口却差点吐出呜咽声,他又慌忙闭嘴。
而马车已是渐渐停下。
“下车吧。”
祁知年深吸一口气,用衣袖使劲儿将脸擦得更干净些,随后才开门下车,他不敢看祁淮,避向另一个方向,却是看到一身常服的长公主,他有些惊讶,没想到长公主也会来。
长公主看了看祁淮,走到祁知年面前,用她那惯有的上位者的语调说着难得温情的话:“到了外头可别再傻乎乎的,我写的帖子都在范嬷嬷那里,用完了便写信来告诉我。”
“……”祁知年用力点头。
“趁着此时人少,早点出发吧。”
说罢,长公主往一边让了让,祁知年弯腰给长公主深深行了个礼,将要转身时,他的身形微微一滞,到底是看向祁淮,为了不哭,眼睛使劲儿地眨,酝酿半天,只说出三个字:“我走了……”
祁淮对他微微笑:“走吧。”
祁知年咬住嘴唇,几步走到马车前,慌忙爬上马车。
范嬷嬷也上前来给他们行礼,小武有些懵懂,倒也跟着行了个礼,与他们一同离开的黄连笑道:“二位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长公主点头,他们也都上了马车,小武鞭子一甩,两辆马车依次往东处行去。
马车越来越远,长公主问:“舍得吗。”
就在她身后站着的祁淮苦笑道:“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父亲的象征,仅此而已。”
长公主回头看他,她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回吧。”
将长公主送回府,祁淮先是去了一趟宫里,又陪皇帝演了会儿的戏,清宁侯到底是没被完全撤爵,后因太子前后求情,皇帝只是降爵为清宁伯,姜家自是对太子感恩戴德,估计也是把他祁淮恨到了地心里。
祁淮完全无所谓。
他们父子各有各的心思,做的什么戏,又各自打得什么主意,他还不知道么?
他于是大力夸赞太子,说其有先帝之风,不愧是先帝钦点的太子。
这也是皇帝另一个愤恨不已的地方,这个太子其实不是他想立,是先帝要立!
先帝遗旨钦点太子为太子,皇帝拖得好几年,拖到不能再拖,也没有抓住太子的把柄,才不得不立太子为太子。
他这个皇帝当得好好的,立什么太子!
咒自己早死么?!
再说了,他的太子,本该由他自己来立才是!
祁淮见他面色变幻,却又强行压制的模样,心中嘲笑。
就这点心胸,也敢学别人玩心思。
皇帝不痛快,自然也不想让祁淮痛快,他道:“唉,年哥儿走了是吧?其实要朕说,就把他记到祁家家谱中,又有何妨?到底是养了多年的孩子,朕都不忍心。”
“唉。”祁淮深深叹息,“舅舅你又不是不知其中隐情。”
皇帝以为祁淮其实厌恶祁知年,更要夸:“年哥儿多好的一个孩子啊,还是你家教得好,皇后也一直惦记着他,还想叫小五尚了他,同一个孩子,你说你计较什么!”
祁淮便做出生闷气的模样,不愿说话。
皇帝舒坦了,这才放他走,听说祁淮刚从宫里离开就“悄悄”上了山,心中更是乐得不行,认为祁淮是郁卒透了。
许言快回来了,祁淮是上山去等他。
在道观的密室中,他与“祁淮”见面,说完该说的事,“祁淮”道:“国公爷,先前有个少年来寻你。”
这件事,祁淮知道,侍卫们说过。
他点头,并没有很在意,谁料“祁淮”又接着道:“他能认出我不是你。”
祁淮抬头看他,原本慵懒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
“祁淮”身上都不觉凉了凉,立即道:“我半点纰漏也不曾有,就是您养的鹤也未看出不同,可那少年只看我一眼,便知我不是您,还质问我您去了哪里。”
祁淮皱眉,他相信“祁淮”的话,只是,祁知年怎么能够认出那不是他?
这简直太过匪夷所思。
“祁淮”觑着他的神色,小心问:“国公爷,那少年可是什么要紧人物?”
祁淮不言不语。
祁知年于他而言,就好似需要珍藏的宝物,他只想藏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是以这也是他永远无法与人共享的心情,包括他的替身。
他的替身,是在他出生后,父亲察觉不对,便托师父去寻了与他同岁而又长得尤为相似的这个男孩。
少时与他一同长大,只不过易了容貌,他从不跟祁淮外出,在家里给他做书童,他学祁淮的所有,待到十二岁后,他以一个非常合理的原因“死了”,实际他是去了江雪门,继续跟师父学祁淮学过的功夫。
当时他到江雪门,去除易容,就连师父都认不出,以为是祁淮偷偷溜来了。
父亲死前,还曾见过他一面。
他们俩站在一起,父亲也没能认出谁是谁。
这是三十三年来,唯一辨认出他们俩的人。
这也是三十三年来,他祁淮唯一为此心动的人。
这样的人,他真要放他走?
他祁淮何时变得如此善良?只顾他人感受,而完全不顾自己的?
他要任由这样的人离开自己的世界,在自己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与他人共度一生?
祁淮忽然起身。
“国公爷!”“祁淮”慌忙叫住他。
祁淮已是大步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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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别走
马车有条不紊地行驶在路上,祁知年暂且与姜七娘同一辆马车,小武在外赶车,黄连在后头那辆,他自己赶车。
到了夜里,若是找不到投宿的地方,祁知年便会去后头那辆马车,与黄连、小武挤一挤。
姜七娘还是柔柔弱弱的,她虽已是极力克服自身的懦弱与胆怯,常年养成的习惯却也不是朝夕就能更改,先前因为祁淮在,她没有敢下马车,否则她也定会当面再向长公主赔罪与辞别。
大家都知道她的想法,谁也不会怪她没有下车这件事。
此时夕阳已落,他们已经离开京都的边界,据黄连说,再行十来里路便是个小镇,因为常有赶路者经过,镇上倒是有好几个客栈,都很整洁干净,赧訃他们晚上便打算歇在客栈里。
左右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小武赶车也是不慌不忙。
离开京都后,姜七娘便觉得心里舒服很多。
姜七娘生下来没几年,生母便已过世,她生母是清宁侯三十多岁时候纳的妾侍,原也是个举人的女儿,虽不能跟高门大户比,却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在他们江南平江府老家的镇上,人们但凡提到都要赞声好的。
她爹学问很不错,苦读多年后,于姜七娘生母十五岁时,抱着必中的心愿,变卖家产,携妻女一同进京赶考,若真能顺利考中,于她生母而言,又是另一种人生。
无奈路上遭遇山贼,父母双亡,她生母因为生得好,被当作奇货可居,山贼留下打算卖给京中贵人,好能卖个好价钱。
她生母也是个有急智的,先是装弱,直到那些山贼放松警惕,夜里便偷偷跑了,山贼们岂能容她逃跑?立即便去追,只是先前每回山贼们烤些肉、饼子,做个汤时,都打发她去,她看似温顺,实际每天都将用来做饭的盐巴与胡椒面留下一点,就藏在肚兜的小内袋中。
好在那些人指望靠她卖高价,再垂涎,也不敢碰她,无人发现。
那些人将要捉到她时,她一把胡椒面就撒了出去,谁也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手。
艰难归艰难,她终于是逃脱魔爪。
好在已是离京都很近,她进京便去报官,发誓要为父母报仇,之后她就遇到恰好在衙门里的清宁侯,被一眼看中。
经历种种,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仇是报了,她也被清宁侯带回府中做了小妾。
她自小就跟着父亲读书,诗书都是张口即来,一口吴侬软语,长得就好似那江南烟雨,再想老实低调,也受尽清宁侯的宠爱,她活着的那几年,把清宁侯是迷得东南西北已然全都找不得。
可想而知她是多少人的眼中钉。
尤其她生下姜七娘后,宠爱竟然还能更甚,主母与其他妾侍岂能忍?
她是活活被后宅女子陷害而死,只可惜人死如灯灭,往日再美好,死了也就是没了,清宁侯也顶多伤感几个月,转眼还有更年轻漂亮的女子,那个从前也宠爱过的女儿更是抛到脑后。
姜七娘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长得和她娘像,更遭人恨。
自小被嫡母欺负,被其他姨娘欺负,被嫡姐、庶姐欺负,有时候就连府里下人都能欺负她。
从前的日子就好像是噩梦,生活在英国公府的十六年,虽是好上许多,却也没有哪天不是活在被发现真相的恐惧中。
如今终于能离开这个地方,那座沉沉压在心上的山,终是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却见祁知年呆呆地看着窗外,她也才想起,祁知年已经这般坐着半个时辰不动了。
她心中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