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残阳雁南飞,昨日夜间落了雪,今日空气中冰凉的湿意寸寸侵肌刺骨,慕之明出门匆忙,忘披大氅,如今身穿单薄,冷风一吹,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掩唇轻咳两声。
夏天无这一去,着实有些久,慕之明虽十分有耐心,但因心里惦记着顾赫炎挨军棍一事,所以恨不得立刻冲进大营里,与顾赫炎相见。
等了又等,终于,夏大夫的身影出现在慕之明视线中
夏大夫气喘吁吁地跑到军营前,对着慕之明作揖行礼:“侯爷,将军不在军营里。”
一瞬,失望如汹涌而至的巨浪,顷刻将慕之明淹没,慕之明叹道:“他去了何处?”
夏大夫答:“听闻将军去运送刀剑铁器了,我无用,不能领侯爷进军营。”
“夏大夫别这么说。”慕之明忙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融焰军素来纪律严明,这怎能怪你,没事,我就在军营前等等。”
“啊?您在这候着?”夏天无吓了一跳,“可不知将军何时才回啊!”
慕之明笑道:“无妨,我来都来了,不见一见他,实在不甘心,不过我有一事相求,可否劳烦夏大夫帮我拿件披风来,咳咳,这风吹久了,让人觉得冷得厉害,咳咳。”
“哎呦!”夏天无着急,替他把了把脉,“侯爷你曾得过肺疾,不禁冻啊!我马上去拿件披风来,您等着!”
说着夏大夫又小跑进军营,慕之明对着他的背影道:“夏大夫,慢些跑,不着急,咳咳……”
胸膛一阵闷疼,慕之明低头咳着,默默地往马儿的右侧站去,借马身挡了些许寒风,也算是聊胜于无。
就在此时,慕之明耳边突然响起浑厚的声音。
“您难道是宣宁候吗?”
慕之明抬头看去,见一位身着玄黑盔甲,约莫三十岁面有髯须的面生男子翻身下马,朝自己走来。
“在下慕之明,见过大人,敢问大人是哪位?”慕之明忍下胸膛的不适,抱拳彬彬行礼。
钟兆凡没有立刻自报家门,只是道:“我是这军营中的一员,宣宁候来此,是为见顾将军而来的吧?马上入夜,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怎能让您屈尊在这吹风,我领您进军营吧。”
慕之明看着他,似想到什么,目光微微扑朔,忽而笑道:“多谢您,只是我方才劳烦军中的夏大夫帮我拿件披风来,若此时离去,担忧夏大夫寻不到我。”
钟兆凡:“这好办,让守卫同夏大夫说一声便是。”
慕之明迟疑着,忽而又一阵冷风吹过,冻得他身子瑟缩,,慕之明也不想等等见到顾赫炎时是病躯,抱拳道:“那就有劳钟大人了。”
钟兆凡怔然,脸色微变,他沉默半晌,笑道:“原来侯爷认得我。”
慕之明平静道:“洛都大营沿用融焰军的军规,无通行牌者要进军营,得有主帅口谕,您若非南境军主帅钟兆凡,守卫怎肯放行?”
钟兆凡:“侯爷倒是对融焰军军规了如指掌。”
慕之明:“年少时曾两次行至边疆,住在军中大营里,这规矩,自然要懂。”
钟兆凡:“侯爷战前出使虎狼异国之事,令人敬佩,话不多言,侯爷请吧。”
钟兆凡将慕之明领进南境军主帅营帐,请他在矮案桌前坐下,命人端了热茶来,置于慕之明面前。
“多谢。”慕之明颔首,捧起热茶,饮下一口暖暖身子。
钟兆凡在慕之明对面坐下:“军中只有粗茶,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慕之明道:“不敢。”
正此时,有南境军将士掀帘入帐,在钟兆凡耳边,用慕之明听不见的声音说:“顾赫炎到军营门口了。”
“好。”钟兆凡点点头。
将士抱拳退下。
慕之明:“钟大人有事要忙?”
钟兆凡笑着摇摇头:“无事,素闻侯爷才华横溢,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侯爷指教。”
慕之明:“您说。”
钟兆凡:“何谓功高盖主?”
慕之明万万没想到他会问这般含沙射影的问题,眸光沉了下来,他反问:“敢问钟大人,何谓主?”
钟兆凡想都没想:“君为主。”
“如若君为主……”慕之明掷地有声,“天下为何?家国为何?百姓为何?”
钟兆凡怔住。
慕之明道:“掩饰锋芒,一心为民,不僭越者,称为忠臣;忠臣之功劳,便是君王之功劳;因水源清则流清,若为忠臣,再功高,又如何?”
钟兆凡闻言,半晌不语,再开口时,赞叹道:“看来侯爷以言语定边疆安宁,并非无中生有之事,只可惜……”
他忽然拖长音,下巴抬起,目光轻蔑:“可惜侯爷为攀兵权,与顾将军成亲,余生,都只能是在男人胯下卖笑承欢的娼妇之流。”
第131章 顾将军在线求抱
钟兆凡的话极其刺耳侮辱,但慕之明听后,最先涌上心间的情绪,不是生气,是疑惑。
疑惑钟兆凡为何要说此话。
他若是瞧不起自己,大可让自己在军营前吹风挨冻。
何必刻意请自己入营帐,施以热茶,一番辩论后,突然开口羞辱。
慕之明正纳闷着,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秒,案桌翻倒,瓷杯砸落,钟兆凡右脸挨了重重一拳,直接被打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和两颗牙齿!
顾赫炎双眸深处隐隐有血色,右手掐住钟兆凡的脖子,左手抓住他的手臂将其整个人拎起,仅仅两个字,竟是从紧咬牙关里生生挤出来的:“道歉。”
电光火石间,慕之明蓦地知晓心中疑问的答案,他冲过去,握住顾赫炎的手腕,急道:“赫炎!不可!他是在故意激怒你!”
“嗬嗬嗬。”因喉咙被掐住,钟兆凡只能发出变调的笑声,他虽话说得勉强,但口气得意,“不愧是宣宁候,一眼看破,只可惜为时已晚,早就听闻顾将军与您伉俪情深,如今一见,果真……呃……”掐住他喉咙的手蓦地使劲,犹如忽而勒紧的铁箍,令其再说不出话来。
顾赫炎似乎根本不在意钟兆凡是不是故意激怒自己,他缓缓开口,话语如淬了剧毒能一剑封喉的利刃,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道歉,若再多一句废话,我定杀了你。”
杀意逼近,钟兆凡背脊发凉、震惊地看着顾赫炎,因发觉他说的,并非一时气话,而是说到定做到的威胁。
钳住喉咙的手微松动,钟兆凡目光转向慕之明,语调因喉咙疼痛变得扭曲:“……对不起,是我无礼失言……”
顾赫炎松开钟兆凡,任由其摔倒在地上,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再给予他。
争执的动静极大,自然引来了其他将士。
顾赫炎对他人的询问声置若罔闻,同慕之明说:“来。”
慕之明紧跟在他身后,离开是非之地,去了融焰军主帅营帐。
营帐内,再无他人,四下安静。
顾赫炎从营帐角落的大木箱里取出厚重的锦缎外袍,给慕之明披上,攥住他冰凉的手,低头轻轻地揉搓着,试图焐热。
方才的冲突吵闹声犹在耳边,可此时此刻,两人都不愿去想、去提及。
顾赫炎:“天太冷,你得多穿点。”
慕之明:“好。”
顾赫炎:“为何来此处?”
慕之明:“夏大夫说你挨了军棍,我放心不下,想见见你,你伤得重吗?背还疼吗?”
顾赫炎:“已经没事了。”
慕之明犹豫片刻,问道:“那你……累吗?”
顾赫炎揉搓慕之明手的动作微滞,他无言沉默,许久许久,最后,没有回答,只是轻声说:“抱一下。”
三个字,让慕之明的心脏蓦地紧缩,感到细细密密的针扎刺疼。
慕之明伸手,将顾赫炎拥入怀中,扶他的后颈,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轻拍他后背,世事倥偬,幸而此时得以温暖,得以心安。
只是,满腔热血,一颗丹心,不应当只能面对勾心斗角,奸恶迫害。
不应当啊。
当夜,钟兆凡将太子傅启的密令从铁制灯台里拿出,以明火点燃。
火焰舔舐宣纸,唯余缕缕凌空跃起的灰烬。
翌日,因顾赫炎武慑同僚,获不义之罪,太子傅启下令,罢免其羽林将军官职,贬为御史台主薄,洛都大营一万融焰军转至南境军主帅钟兆凡麾下,昭告百官,以示惩戒。
又是三天后,钟兆凡领太子之命,带洛都大营四万将士离开京城,驻扎于白城以北的边疆,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至此,顾赫炎手里的兵权被夺了个干干净净。
领旨当日,顾赫炎在顾家祠堂祖庙跪了整整一夜。
慕之明没去劝,只是于厢房挑灯静坐,一宿无眠。
北风萧萧,枯枝哀哀,清早落了雪,裴寒瑭来将军府寻顾赫炎。
顾赫炎他没见着,见到了神色颓唐的慕之明。
裴寒瑭吓一跳:“哎呦,你俩……哎……顾煜熠呢?不会还在祠堂跪着吧?”
慕之明点点头。
裴寒瑭除了叹气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这就去劝劝他。”
慕之明:“裴大人,进出走后门,避人耳目,以免被图谋不轨之人盯上。”
“好的。”裴寒瑭点点头,劝道,“侯爷你呀,可得打起精神来啊。”
慕之明垂眸,自责道:“那天我不该去军营寻他的。”
裴寒瑭道:“侯爷你素来聪明伶俐、审时度势,怎么会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那日·你没去,他们也有百种千种办法给煜熠定罪。”
慕之明作揖行礼:“多谢裴大人安抚。”
裴寒瑭摆摆手:“我去祠堂瞧瞧煜熠,侯爷回见。”
裴寒瑭前脚刚走,闻鹤音后脚就来了。
“少爷,少爷。”闻鹤音直奔慕之明身旁,抓着慕之明的手腕将他往外拽,“贤王殿下寻你过去。”说着闻鹤音声音压低,“他拿到茶叶了。”
“拿到了?!”慕之明面上一喜,脚步急了一些,“可算拿到了,把验毒的药粉带上,我们去贤王府。”
“少爷,不是去贤王府。”闻鹤音忙道,“是去肃王府。”
慕之明顿住:“什么?去肃王府?”
闻鹤音点点头:“对,贤王殿下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