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中宫,又只有李广宁自己了。他等了许久,却再没有别的消息传来。
连叛乱都平定了。可他派去寻找杜玉章的人,却还没有回来。
“叛军都在这里了,却没有你的消息。你究竟去了哪里呢?”
李广宁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轻声说着。他又沉默片刻,突然喊道,
“给朕拿酒来!”
很快,一坛好酒端了上来,散发着浓郁的烈酒芬芳。
李广宁将整坛烈酒抱在怀中。他自顾自坐在宫殿台阶上,仰头看着天上那一轮黯淡的月亮。
“杜玉章……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朕将这酒喝完,你还不露面,朕就真的不饶你了!”
……
不知过了多久,宫外的混乱与喧嚣都渐渐平息了。但今夜注定无人入眠。
明天,有些人会人头落地,有些人会平步青云,有些人会堕入深渊,有些人却会一步登天。
还有些人,会选在这一天,为自己此生最大的缘与劫,做一个了断。
可此刻,似乎这些都与大燕天子李广宁无关。
李广宁抱着一坛酒坐在地上。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空酒坛。
他的头垂了下来,高大的身子突然显得矮了许多。若不是用一坛酒撑起了精神,他似乎连脊梁都会垮塌。
若是走近了,会听到他在喃喃低语。可四周分明空无一人€€€€他是在说给谁听?
“朕说过,赦你无罪啊。你不是心仪朕么?不是为了朕,才捱了那一刀?……你连命都不要,不就是为了得到朕的垂青?……朕给你……朕给你了啊!你还要什么?”
“你是不是怕?怕朕怪罪你?可朕都说了一笔勾销!你还在等什么?!朕都说了恕你无罪……你怎么还不现身呢?”
“杜玉章!你当真不怕死?你说过心仪朕啊……你若是再敢欺君……”
李广宁紧紧抱着那酒坛,全身发着抖。
“你要是再敢欺君……你若敢逃走……不,不会!不可能的!……杜玉章……你究竟跑去了哪里!”
若是杜玉章没有逃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昨夜遭了不测,已经死在了哪个角落!
李广宁捂住了自己的头。他不能接受杜玉章弃他而走,可他更不能接受杜玉章已经死了!
“杜玉章……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朕还没喝完这杯酒……你赶紧给朕滚回来……朕就不怪罪你……朕……朕放过你……”
€€€€你快些出现……放过朕吧!
李广宁心乱如麻。就算将他放在火上烤,他都不会这样焦灼!大口大口灌下的酒,也不能叫他麻痹半点€€€€可若是停下,那恐慌就要将他吞噬得干干净净,连点残渣都剩不下了!
仰头将残酒喝得一干二净,李广宁将酒坛一抛。他高喊道,
“王礼呢!继续给朕拿酒!”
“陛下,您不能再喝了!”
王礼跪在地上恳求,
“为了大燕,您要保重龙体啊!杜大人吉人天相,一定是被事情耽误了!陛下,您去歇息吧,等您明日起来,杜大人一定就来了!”
“为什么不喝?杜卿不在,朕如何能安眠?去拿酒来!”
“陛下,您背负着大燕的江山社稷啊!”
“江山社稷……哈哈哈……杜玉章也是这样,满口江山社稷!杜玉章!你若不回来,朕就做个昏君!你信不信!你不是最爱操心?你快来劝谏朕啊€€€€朕一定听你的!”
“陛下……”
“快去!杜玉章不听我的话,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见李广宁状若疯癫,王礼根本没法再劝。他含着泪站起身来,去传人送酒来。
“杜卿,朕方才亲口说过……若朕喝完这酒,你还不来,朕就要罚你了!”
李广宁惨笑一声,
“可朕不想罚你……朕答应过,会待你好的……朕是皇帝,一言九鼎……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露面……朕这酒还没喝完,朕都饶了你!朕会对你好……朕都想好了明日东宫该做些什么……”
“陛下!若杜相不来,难道您要一直喝下去不成?”
“他怎么会不来!他答应了朕啊!”
“可杜相要是遭遇了不测……”
“住口!”
砰地一声,酒坛在王礼身边摔得粉碎。李广宁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王礼,
“你这奴才,给朕住口!杜卿答应过朕,他怎么会不来!明天就是五月初三,他还要与朕一同去东宫!”
“陛下……”
“你住口!去给朕拿酒去!杜卿一定就在路上,马上就来了!他不会有不测,更不可能舍了朕€€€€他亲口说过,心仪朕的!他怎么会走!”
李广宁嗓音嘶哑,咆哮声回荡在宫殿之中。
可突然,他住了口。
杜玉章一身白衣,就站在宫殿门口。
第157章 .
李广宁怔怔站在原地,像是失了魂魄。方才那绝望的咆哮声,却还在宫殿中回荡着,绕梁不绝。
然而余音终有消失的一刻。突然间,这宫殿就安静下来。
安静得连李广宁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一声一声,像是擂鼓,重重击打着他的胸膛。
“杜卿……”
李广宁声音发着颤。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就连双眼也是一阵模糊,一阵清楚€€€€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眼内突然涌起的泪水。但他还是努力大睁着眼,贪婪地看着对面那人。
对面那人走过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今夜狂风大作,杜玉章白衣宽袍,在风中猎猎飞舞,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轮廓。一头乌发虽然束在脑后,依然被乱风吹得狂乱飞舞。
那双桃花眼,也似无情,也似多情。就那样定定看着李广宁,像是将他的魂灵也看透了。
“杜卿……你终于肯回来了……朕就知道,你没有走……你舍不得朕!”
李广宁终于回过神。可杜玉章没有回答。
他一步步走了过来,脸上分明没有表情,却已经令李广宁神魂颠倒,半点挪不开眼睛!
“杜卿……朕还以为……”
李广宁踉跄着迎上前去,一脚踩到一个空酒坛。他本就勉强维持平衡,这一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那酒坛子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在杜玉章脚下。杜玉章低头看了看,又看看李广宁。
李广宁醉得狠了,一时竟爬不起来。此刻满地酒坛,总有些残酒洒在地上,沾在身上就是脏污酒泥。李广宁挣了几下,连龙袍都褶皱了,更别提上面的污泥。
大燕的帝王还不曾这样狼狈过。可现在,李广宁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的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杜玉章而已。就连爬在地上,他也只顾着抬头盯着杜玉章看。像是怕一眼不见,杜玉章就凭空消失了。
杜玉章就站在原地,冷冷看着李广宁挣扎着爬起来。
“杜卿,你去哪里了?朕好担心你……”
李广宁才起身,就慌忙展开双臂,将杜玉章搂进自己怀抱。他两臂越收越紧,疯狂地啃吻着杜玉章的耳鬓,脸颊。杜玉章任凭他亲,一动也不动,更没有丝毫回应。
“你去了哪里?朕到处找你……朕还以为……你……”
李广宁双手捧住杜玉章的脸,
“你究竟去了哪里?”
“禀陛下,臣去杀了一个人。”
“杀人?呵……”
李广宁依旧痴迷地看着他,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杜卿哪里会杀人?你方才……却差点杀了朕……朕几乎担心而亡……你可知罪?”
“臣当然知罪。在陛下面前,臣不是一向有罪?”
杜玉章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嘴唇凑在李广宁耳边,低声呢喃,
“陛下,臣方才又犯了一宗大罪€€€€臣杀了徐骁秋的独子。却不知陛下,要如何收拾这残局呢?”
李广宁僵硬了身体,大睁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杜卿,你说什么?”
“臣说€€€€臣杀了徐骁秋的儿子。他糟蹋了二十三个贫民女子,臣方才下令,叫人捅了他二十三刀。现如今,昭告天下的布告已经遍布京城大街小巷,徐镇边的尸身应该已经挂在了城楼上了。”
杜玉章声音依然轻柔,却带着森森冷意,
“陛下,徐骁秋昨夜出兵平乱,勤王有功。臣却用丹书铁券先斩后奏,绝了他徐家的后。陛下,这件事€€€€您想怎么处置呢?”
“你杀了徐骁秋的……独子?”
李广宁的酒意几乎都化成冷意,顺着后背淌了下去。
他不是真的怕了徐骁秋。可现在平叛刚结束,徐骁秋威望正如日中天!
杜玉章却在这个时候杀了他的独子,还将尸身挂在墙头,等于是昭告天下€€€€就连李广宁自己想在其中施压,也难以下手了!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
杜玉章轻轻一推,将李广宁的胸膛推开。李广宁不自觉后退一步,突然觉得眼前的杜玉章,竟是那么陌生。
杜玉章一振袖口,负手而立,声音凛然€€€€
“他借边疆大将之子的身份,年年下江南征粮时,都要强征民女做他的小妾€€€€若是女孩不从,他就**凌辱!女孩家人上门讨说法,他还要污蔑女孩是主动卖身,实为暗娼!地方官员也畏惧徐家权势,助纣为虐,那些女子无处申冤,不堪屈辱,年年都有人自尽以证清白!陛下,您说,这种人该不该杀?”
“若杜卿所言为真,自然是该杀。”
李广宁喃喃,
“可杜卿为何要在今日……给朕出这样的难题……”
“臣给陛下出了什么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