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和你写的能一样么?你若是写了,陛下看你爱喝,大手一挥就能买空我的酒窖;我若是写了,陛下看到也会搬空我的酒窖€€€€就怕他不给钱!”
韩渊冲他挤挤眼睛,
“再说,我不过是个奸臣,写的是策论政议;你呢,却是个能臣加才子,还写得了诗词歌赋。这事情啊,还得仰仗你!”
“既然你如此说……韩大人,你拿笔来!我现场就给你写上十首,送你去卖酒用!”
杜玉章兴致起了,伸手就要笔墨纸砚。可一只手压在他手背,杜玉章抬头,看到韩渊带着笑,神色却很郑重。
“这事情不急。总得叫你亲眼见过了那美景,享用过了美食,才能写出好诗来。所以杜大人……老子好酒好菜给你备下,就等你来了!你这次可千万撑过去€€€€千万别死了!”
“……”
杜玉章也不再笑,神情一变再变。
都是聪明人,李广宁是被他一时的态度缓和给蒙蔽了心神,韩渊却是洞若观火€€€€杜玉章那样执拗性子,若是真下了决心,是谁也劝不回来的!
他肯在李广宁身边逗留,要么是真的原谅了他,要么就是逗留也无妨……可韩渊与他三言两语就感觉出,他对李广宁情绪依旧复杂,远没到毫无心结的地步。那他为何还肯留下治病?
无非是觉得,这病治不治都没什么关系……怕是存了弃世的心思了!
“韩大人。你不知……许多事,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的。生老病死,痴嗔**,谁又能做得了主?”
“你的病当真如此严重?”
杜玉章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那陛下那里……”
“这种事,却没必要让陛下知道了。”
“杜大人,有时候我觉着你的心,是真的狠。”
韩渊神色复杂,站起身来,
“可我却说不出,你到底是对自己狠,还是对陛下狠。”
杜玉章垂头想了想,微微一笑。
“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和陛下的事情,纠缠太多,根本说不清了。原本我怨恨他,也恐惧他,连想起来他也不敢。但这次阴差阳错又再会,我自己也在死生之间徘徊着,昏迷数日,动弹不得,却还有知觉。
陛下在我榻边守了数日,不知说了多少话。我才知道,不仅仅是陛下不懂我,其实我也并不懂陛下。再醒过来时,我发觉自己却没那么恨他了,也不那么怕他。只是……都已经到了今日了,却没什么可多说的。陛下喜欢怀着希望,那就让他去,我还能做什么呢?”
话说得平静,却分明是自暴自弃。韩渊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若不是知道当年李广宁有多么对不起杜玉章,他几乎要发脾气了。
但他想了又想,还是压下了火气。他轻声劝道,
“杜大人。就算是九死一生,也总还有个生。你不要这样。这是用你的命去惩罚陛下€€€€且不说陛下该不该罚,但是你的命,并没有这么轻贱。总之,我在西域等你喝酒,你却不可爽约!就这样定了!”
“……”
“杜大人,我还要赶回平谷关,先告辞了!你却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韩渊跳下床榻,向杜玉章拱了拱手,就转身离开。他行色匆匆,杜玉章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外。
因为韩渊的到来而热闹起来的房间,又瞬间安静下来。杜玉章独自坐在床榻之上,露出一个苦笑。
他当然知道韩渊怎么想。
€€€€韩渊想必认为,当年陛下对你太过,你如何惩罚他都应该。但是无论如何,不该让他以为你给了他一线希望,以为你病好后可能与他偕老,哄得他满心期待……最后却放任自己病重而亡,让他在痛苦与煎熬中沉沦。
€€€€这样做,不论对自己,还是对那人,都过于狠毒了。若是可以,有那么多路可以选,却不要选这一条最过狠辣的路。
可韩渊又怎么会知道?所有这些选择,对他来说,都已经是奢谈。
因为他连九死一生都望而不可得。他已经是,十死无生了啊。
……
韩渊辞别了杜玉章,就马不停蹄赶往平谷关。在那里,还有他心中牵挂的一个白皎然,在等着他去见。
可不知为何,方才与杜玉章那一番会面,在他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究竟。
明明陛下亲自陪护,想必找了最好的大夫,也一定随时过问病情。若是杜玉章真的病得危急,陛下态度又怎么会那样轻松?杜玉章有什么事情瞒着陛下?可就算大夫都是陛下找来的,又能瞒得了陛下什么?
韩渊一边猜测着,一边推开马车窗,向外看去。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个相貌阴柔的少年,骑着马立在山谷口。韩渊多看了一眼,似乎被那少年留意到了。那少年向他一笑,笑容里似乎带着三分邪,更叫韩渊在意。
€€€€这个人的长相,似乎有点面熟?可自己分明没见过……为何会觉得熟悉呢?
猜测间,马车已经与那少年擦肩而过。韩渊并没想起什么线索,也就随他而去了。
……
那相貌阴柔的少年,正是木清。他骑在马上。目送着韩渊的马车走得不见影子了,才慢悠悠骑着马进了山谷。他唇边带着笑,一只手指咬在齿间,环顾山谷中景色。
“许久不来,这里倒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怎么多了这么多人?黄老头,不是不许病人带许多人来的么?”
他身边还跟了个小厮。明明木清说话含笑,那小厮却分明很怕他,说话也是战战兢兢的。
“小的听说,是因为这次的病人比较特殊。黄大夫给你看了病,第二天就解禁了。还来了不少人……可能因为这个病人有钱有势吧。”
“呵。黄老头那么古板,我看才不是。肯定是有别的缘故€€€€看来这一次,我是来对了。也不枉我瞒着哥哥偷跑出来……也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发现我不在了呢?……会不会,得等到那些药人饿死在地窖里,味道被守门人发现了,汇报给他的时候……”
说到将活人给活生生饿死这样残忍的事情,木清却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带了几分快意似的。他身边小厮脸色更差了。
“阿清先生!您打算在外面呆上许久?”
小厮哭丧着脸,
“木朗先生才去和徐家军的人会面,阿清先生您就跑出来了€€€€等木朗先生回来,一定会大发雷霆!您在外面散散心,咱们就回去吧!”
“怎么?你还想跟我哥哥一样,管束我不成?”
木清拧过头,眼神带着冷意,
“你可知之前那几个小厮,都去了什么地方了?”
那小厮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阿清先生!小的不敢,小的错了!阿清先生千万不要将我送去试药,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您才是小的的主子!”
一边说,他一边还用力磕头。地面虽然松软,却也有坚硬石子。他额头在上面磕得砰砰响,很快就皮开肉绽,开始出血。木清就那么坐在马背上,嘴角挂着笑,欣赏着小厮的恐惧。过了好一会,他才哼了一声,抬了抬手指,
“起来吧。”
小厮赶紧起身,额头上的血也来不及擦,就亦步亦趋跟在他马后。
“这个生尘,也不知道将我的话带到没有。若是有,怎么到现在黄老头还没给我来信?真不对劲。我还得来亲自看看,这一场喝血救命的好戏,到底上演了没有?”
第5章 -13
木清来到黄大夫惯常所在的那一个院落外,正看到药童生尘在院子里研磨药材。看到木清,生尘一下子站起来,手中药材都滚落到地上了。
“阿清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
阿清说话的时候,唇边带笑,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仿佛一条窥视人心的蛇,带着冷淡的恶意。他身边小厮咽了口吐沫,往一边挪了半步。可生尘却毫无所觉,反而很欢喜似的。
“您来看我?我……我……若是有所嘱咐,您派人来叫我就是了!”
“呵。我要用你的时候,自然会来叫你的。”
阿清施施然进了院落,“黄老头呢?”
“师父在杜公子那里。阿清先生,您进来坐!”
“杜公子……”这姓氏再次叫木清眯起眼睛,露出一丝恨意。“那个杜公子,吃了第二次药了么?情形如何?”
“回阿清先生,暂时没有。他第一次药吃过去,似乎很是见效。只是师父说他身体底子不佳,要缓一缓,等到七日满了再说。说起来,明日就是第七日了。”
“原来是这样。”木清踱上前去,倾身问道,“所以我对你说的法子,你告诉他了么?”
“我……我……”生尘脸红了,却又有些慌。他喏喏道,“还没……”
“看来我说的话,对你来说很不重要。你连传达都没有传达到。”
木清语气依旧是柔和的。但神情看来,已经是非常不悦了。生尘自然也感受到了,慌道,
“不是的,阿清先生!我这就去……那一日是遇到太多事!那个杜公子手下还有两个侍卫,特别凶恶!他们吵嚷在一处,还差点伤了我,我一时害怕……”
“够了。”
木清打断他,神情越发冷。他对自己的感受极为重视,一点委屈都不肯受。旁人叫他不痛快一分,他就要杀人灭家地来报复。可对于别人的痛苦呢?他却十分冷漠,最厌恶旁人敢在他面前诉苦。生尘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忌讳,还想要辩解,
“杜公子似乎是个大人物,年纪轻轻的,排场却那么大……送他来的时候,西蛮人连同大燕人,在山谷里耀武扬威!那个宁公子,好像是个显赫人物,连师父都对他特别恭敬!可宁公子就在他床前端茶倒水,阿清先生,我是没有机会!你不是说叫我单独告诉杜公子么?”
“姓杜的大人物?姓宁的显赫公子?”
木清眼睛眨了眨,突然浮起一层诡异笑容。
“西蛮人……原来,你曾在他身边见过西蛮人么?”
“对啊!他来的那一日,就有西蛮人来送,在山谷中吵吵嚷嚷,惹得师傅发了好大的火呢!只是后来那些西蛮人都走了,留下了大燕人。”
“这些西蛮人,你看着是凡夫,还是武将?”
“这……看起来,像是他们的贵族武将,人人都带着弓刀,可吓人了!”
“原来如此!西蛮贵族,大燕公子,原来这个姓杜的,就是‘那个’姓杜的!还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杜玉章三个字咬在木清唇齿间,像是含着一丸灼热的火,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
“没想到竟然是他。更没想到,在他身边,竟还能钓出更大的一条鱼!显赫到压过西蛮人的‘宁公子’!咯咯咯!”
木清大笑出声,一把将小厮揪到身边。
“阿清先生!您要做什么?”
小厮惊慌失措,被木清用力扇在头上。
“你这个蠢货,慌什么!现在就回去通知哥哥,告诉他,我在这山谷里,叫他速速派人来!”
“可是阿清先生,你不是不想让木朗先生知道你自己出来?”
木清冷冷一笑,
“你去告诉他。他想要的那个杜公子,我替他找到了;身边还有一位身世显赫的‘宁公子’€€€€他多年雄心壮志,今日竟送到他自己手里来了。叫他点上徐家军,快快过来!有了这个宁公子在手……还怕什么大业不成?”
将小厮打发去送信,木清依旧往杜玉章房间而去。他要亲眼看一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要赶在哥哥见到他之前!
不然,万一哥哥与他见了面,却不舍得将他交给自己了,可怎么办?有些事,就是要抢先下手,才好动手啊。
……
“淮大人,我却有些疑惑。以大人你的身手,和陛下这微服私访的低调行事,怎么还会惹上麻烦?哪里来的狂徒,居然还敢袭击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