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低声道,
“其实,我还是喜欢东宫里的焰火会。夏日晚间,树木氤氲。焰火放上空中,能照亮半个花园……陛下陪我一起喝果子酒。对诗输了的人,就要多喝几杯……”
这还是重逢后,杜玉章第一次主动提及东宫。李广宁愣了片刻,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是啊。玉章最厉害了。才思敏捷,每次都赢得那样漂亮。次次都是我输的惨烈,最后落个喝醉的下场。”
“嗯……是啊。果子酒很好喝。可是陛下每次都自己喝了多半,我都抢不过陛下。”
“……”
李广宁有些哭笑不得。
“还不是怪玉章太过厉害?作诗这种事,本来我就比不过你。我又怕……咳咳……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赢。”
杜玉章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听到李广宁差点说漏嘴,将当年做太子时偷偷让他的往事说出来,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其实这种事……他心里也清楚的。李广宁确实在诗才上不算出众,但也不至于输的那样惨烈。何况有时候杜玉章见他总是不赢,也会故意出几个庸句来让他。可每次他失手,李广宁准保比他失手得还惨烈……日子久了,哪里还不懂背后的缘由?
杜玉章已经闭上了眼,只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他轻声道,
“我喜欢赢。可是与陛下在一起,输赢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
“我最喜欢与陛下一起喝酒。东宫的果子酒总是最好喝的……”
“……”
杜玉章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他蜷在李广宁怀中,一动也不动。李广宁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
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赶紧低头去探杜玉章的呼吸。
那人呼吸浅淡,却匀长。他是真的睡着了,睡颜失了那份颠倒众生的美,却柔和安详。
李广宁长出了口气,将杜玉章轻轻放在了床榻之上,替他盖上被子。
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
方才那一瞬间,冷汗将李广宁背后的衣服都打透了。此刻虽然确认了杜玉章真的只是睡过去,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无端焦躁。李广宁双手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将那些不祥的念头赶出脑海……
€€€€不能想那些!这都是杞人忧天……杜玉章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然后平安健康,福泽绵长!
李广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床上睡着的杜玉章,一会看看外面冲天火光和喊杀的侍卫们。
他突然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桌上还有些笔墨纸张。他自己磨了墨,沉思片刻,展开一张纸。
€€€€现在还不知道,最后到底是韩渊先攻破叛军阵地,还是叛军先破了他的侍卫的防线。木朗肯定还没有放弃用自己性命要挟韩渊,而且随着局势明朗,自己只怕会成为他们最后的机会,攻势肯定会更加疯狂。
€€€€自己是皇帝,当然不能落在叛军手中,成了他们一个现成的把柄。但是杜玉章不一样。他现在连官职都没有,不可能用他来要挟大燕朝堂让步。所以自己若是留一份密诏,用杜玉章一条命换木朗木清两条性命……应该可以办到吧。
不过寥寥数语,很快就写完了。李广宁将密诏折叠好,握在掌心里。他走出房门,向阵地方向看过去。
外面火势更大,比方才更加骇人。叛军的马匹根本不肯靠近,远远地就在嘶鸣着倒退。
但叛军却不再后退。他们跳下马来,大叫着发起冲锋,又纷纷倒在侍卫们精湛的箭术之下。
看来是前方叛军吃紧,韩渊攻势顺利。不然,叛军不会这样疯狂。只是这样强度的攻势……对自己这边的压力真的很大。
李广宁捏着密诏,不知是该喜该忧。可他很快释然€€€€不论是喜是忧,都没什么用处。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李广宁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
在冲天火光之中,月亮也显得暗淡了。但它依然高挂天空,微微西斜。
夜色过半。今天的月亮半缺,不算亮,更不算圆满。
但李广宁依旧觉得很美。
€€€€与你共同沐浴的月光总是很美。就像与你一同看过的焰火最好,与你一同喝过的果子酒,也总是最好喝。
€€€€你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第5章 -36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阵前全是兵士战马,却夹了个文官的马车,分外不合时宜。韩渊胡乱套了个盔甲,伸着脖子向前张望。
“我以前还真没有上过战场,却不知道会这样混乱!徐将军,完全看不到前方局势,该怎么去救助陛下?”
韩渊拼命吼着,在这吵闹战场中依然显得不够响亮。还好徐浩然离他近,听得清楚。
“战场就是这样!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都是书上写着玩的!战场上瞬息万变,打起来硝烟滚滚,我们调动军队那都是靠猜!”
似乎怕韩渊认为自己水平不够,徐浩然赶紧加了一句,
“当然,是在情报基础上猜€€€€总得有根据的,也叫预判!”
“根据?什么根据?”
“比如事先勘探得敌方调动迹象,再比如我军在敌后发出情报……”
“€€€€就像那个?”
“什么?”
“那个!”
在一片喊杀声中,韩渊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吼得声嘶力竭,
“你看看那边!烟冲得那么高!那是不是陛下给我们发的信号!”
是不是李广宁发的信号?他们不敢确定。但是看这个位置远在山谷深处,绝对不可能是木朗的信号。所以徐浩然大手一挥,军队呼啦啦往那烟雾冲天的地方压了过去。
徐浩然不愧是一方守土大将。
就像一把尖刀刺入敌阵,他领着那些骑兵,竟然真的一步步压入叛军中,撕裂了敌方阵地。一点撕裂,就是处处压制,敌军阵地瞬间濒临崩溃,眼看叛军就要守不住这山谷口了。
“弃守阵地!撤进山谷口!”
木朗也发了狠。眼看不可能自行突围,他就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李广宁的身上。
€€€€只要捉到李广宁,这围堵自然瓦解!
这是最后的决战。一时间硝烟四起,喊杀阵阵。徐浩然大刀挥开迎面而来的箭矢,大声咒骂几句。
“这群叛贼,攻势不弱!他娘的……可在爷爷面前,太嫩了点!”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韩渊。
“韩大人,你要不要先撤回去!后面战况只会越来越激烈,你是个文官,在后方掠阵就行!”
“少废话!”
韩渊手里也像模像样端了把长剑,就是到现在也没有见血的机会。他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沫子,
“赶紧去救人!快快快!你看看那火墙€€€€陛下一定在里面!”
“好!”
徐浩然扭转身子,大吼一声,
“儿郎们,冲锋!向那茅舍!救出陛下!”
看出火墙别有玄机的,却不止一个韩渊。另一边,木朗也在急吼吼往火墙而去€€€€而且他手下人更多,距离茅舍也更近!
“都给我停下!你们平谷关的兵,还有韩渊……都给我停下!”
是木朗!他的坐骑不敢跨过火墙,可他看起来也不像真的想冲过去。就在火墙外,他刹住脚步,回身冲徐浩然放声大吼!
“停下,不然我就让他们放箭了!”
“这是战场!你拿放箭吓唬谁呢?”
徐浩然大笑起来,仿佛木朗得了失心疯。他手下的兵也跟着笑起来,一时士气无两,气势一往无前。
只可惜,己方阵营却传来一声吼,
“你们先停手!”
是韩渊?徐浩然骇然回头,果然见到韩渊冲他摆手,
“听他的,快停下!这个疯子……要狗急跳墙了?”
“韩大人!现在停下,功亏一篑!他狗急跳墙又怎么样?战场本来就是刀剑无眼,血肉横飞!就算他放箭,我们拼着箭雨也必须冲过去……”
“当然不是说冲我们放箭!是陛下那边!”
看到徐浩然还是一脸茫然,韩渊真是恨铁不成钢。
“你是不是想,陛下那里有茅舍,不怕他们的箭雨?可你想没想过€€€€现成的火墙!陛下会放火,他们就不会吗?”
韩渊他这一声低吼,让徐浩然变了脸色。
……紧赶慢赶,却还是被叛军抢了先机!
那些叛军围着火墙,纷纷举起弓箭,箭头却一致向内!有的箭矢上还缠了浸透火油的布条,果然让韩渊给猜中了!他们要放火!
“韩大人!徐将军!”
木朗头发半散,咬牙切齿,声音歇斯底里!那还有半分之前的儒雅大儒形象?
“你们当真想要取李广宁性命吗?啊?”
木朗脸上显出疯狂笑容,
“这么多平谷关的兵士都在看着,你们真的要弑君?哈?是不是要弑君?”
一边笑着,他那一双眼睛就死死盯在了韩渊脸上。韩渊眉头扬起,心里骂了一声。
€€€€这是讹上老子了?
€€€€行,有种。想跟老子来玩玩……那老子奉陪到底!
“徐将军!你现在能指挥多少人,能不能快速吞并木朗手下那些兵?”
“不行!我们突进太快,本来是为了抢先一步夺下茅舍,没想到还是慢了!我们这是尖兵突击,后面的人要跟上来,起码还要半个时辰!不然只能试试运气,却没什么把握……韩大人,你下车做什么?太危险了,你回来……韩大人!”
韩渊却没搭理他。他从马车跳下来。这时候两边对峙,刀枪带血,他却好像没看到,直接就从那些刀尖剑尖中穿了过去。
他走得不快,简直算得上闲庭信步,与这危急场合格格不入。不仅是叛军,就连自己这边的兵士都看得愣了€€€€好好的战场愣是叫他给逛成了菜市场,这是干嘛呢?
€€€€拖延时间!还能干嘛?
韩渊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些大头兵,跟自己一点默契也没有。也不知道在路上弄点障碍什么的,自己跨过去不还得花更多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