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第53章

  它不该活,可它偏偏活了。

  地下的渡灵石汲取地脉之力,无声无息地供养了它。

  龙荧恍然醒悟,江白昼是他命中降落的天神,烧雪是天神留下的暗喻。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相遇与分离皆是命运。

  此时重见天光,四人一齐围在神像下的花前。烧雪不在花期,花瓣凋谢后,叶子终于茂盛地长了出来,每一片都翠绿饱满,蕴藏着令人惊叹的顽强生命力。

  它逆时节而生,一点也不脆弱,遭得住狂风冷雪,乃至天崩地裂。

  龙荧盯着它迟迟转不开视线,姬云婵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他没解释,只说“别动”:“这是我种的花。”

  姬云婵很惊讶,想再问几句,但龙荧已经不理她了,转去打扫出了一块干净能坐的地方,放下背上的江白昼,供他休息。

  这是神像下的石台,江白昼无力地倚坐着,手指也使不上劲,但一直轻轻钩着龙荧的衣袖,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依赖。又垂眼看龙荧的腿:“你的伤……”

  “别担心,不疼。”龙荧无所谓地说,“我们先在这休息一会儿吧,哥哥。”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敢说,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已经不需要说了,他能猜到江白昼的计划,一定是回到无尽海去。

  上回江白昼要走,龙荧用北骁王秘图做勾引,留下了他。现在真相大白,又有那么多恶人觊觎无尽海,江白昼怎么可能继续留下,当活靶子给人抓?

  思及此,龙荧突然意识到这间破庙也不安全,虽有残星阵做掩护,但残星阵只不过是一个纸糊的小迷阵,只能骗骗误闯的普通百姓,没更大的用处。

  姬世雄等人应该能沿着龙心和姬云婵开辟出的那条大路逃出地下,等他们一上来,估计立刻会开启搜捕。危机恐怕没有穷尽了,江白昼的确应该尽快离开。

  龙荧心口窒闷,几乎不敢看他,生怕他下一句就是道别,匆匆站起身道:“你们先歇着,我去加固一下残星阵。”

  龙心却很不合时宜地挡住了他,体贴道:“我去吧,你有伤。”

  “我也去!我也去!”姬云婵给懵懂的龙心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往外走,装模作样道,“龙心姐姐教教我啊,我也想学阵法,好厉害……”

  两个少女渐行渐远,交谈声逐渐消失。

  破庙里只剩下龙荧和江白昼,一个忍着腿伤站着,一个无力地靠坐在神像下石台上;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一个用面无表情掩盖伤心,一个平静下藏着了然。

  江白昼先开口:“我该离开了。”

  “……”

  果然是这句。龙荧想说“好”,但喉咙不知被什么堵住,一瞬间竟然哑了,没说出来。

  江白昼继续道:“但我离开,你怎么办?”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客气,担心,还是暗示龙荧,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走?

  龙荧变成了个傻子,开始多想,却想不明白,面无表情的面具再也绷不住,他眼中泛起血丝,口是心非道:“我没事。”

  江白昼忽然叫他:“龙荧,过来。”

  龙荧听话地走近。

  江白昼依旧抬着头,口吻介于命令与诱哄之间,轻声地道:“亲我。”

  “……”

  龙荧呆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俯身亲他。

  江白昼被推到神像上,后背一片冰凉,长发倾泻铺满神像的脚趾与半座石台,寒风钻进庙宇的破门,掀动他的衣衫,呼扇如蝶翼,又被龙荧压住。

  龙荧从他的嘴唇亲到脖颈,从脖颈亲到胸口与腰腹,实在无法再深入了,才抱紧他,回到最初的地方,将全部爱意酿成骤雨,浇灌在他唇舌之间。

  灌满,不留一丝干涸。

  直吻到让人心乱,恍然忘却天地,耳畔唯余万籁俱寂下孤单的雨声,滴穿无情磐石,化桑田为沧海。

  龙荧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江白昼也讷讷不言,呼吸几乎断绝。

  破庙里无名的神像面带微笑,似乎什么都看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眼神注视他们,又仿佛越过他们,投向夹在天地之间的十丈红尘。

  也许神在想:凡人的爱欲悲欢,只此一吻罢了。

  这一吻耗光了江白昼的全部力气,他昏倒在龙荧怀里,半个时辰后才醒过来。

  期间龙心和姬云婵回来了一趟,跟龙荧低声交谈几句,又出去了。

  龙荧独自陪着他,抱紧,时不时地低头亲他一下,从护身戒的活跃与否感受他身体的状态,然后心慢慢凉了:江白昼根本不恢复。

  五行之力完全散尽,能醒过来是因为他没有外伤,但内伤无形却凶狠,如同在他的心脏上割出一条血口,他的活力从血口慢慢流出,人就越来越虚弱,最后……如何?他会死吗?

  龙荧想起江白昼刚回来的时候,他们一起漫步在埋星邑满城红灯的街上,江白昼以身饲猫,伤口飞快地愈合,他说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不畏惧小伤。

  那时龙荧还不知道,他依靠的是五行之力。

  五行之力令江白昼强如仙神,也使他原本的肉身无比脆弱,失去倚仗便丧失恢复的能力,还不如普通人。

  龙荧想把护身戒脱下,还给江白昼。

  但这戒指只听主人的话,他甚至无法让它显形。

  龙荧心乱如麻,徒劳地亲吻着江白昼的脸庞、额头,抓紧他的长发。

  江白昼醒了,看龙荧一眼,口吻仍然不见焦急,安慰道:“我不会死,已经说过了,你怕什么?”

  “……”龙荧怔怔然,“真的吗?”

  “嗯,回到无尽海自然有办法处理。”江白昼的声音轻似一缕风,忽然转头瞥了一眼地上的烧雪花。

  他没有对花表达什么看法,只是看着它,目光一贯温柔,夹杂几分从前没有过的莫名情绪,龙荧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心底却有一丝祈盼悄然惊醒——昼哥哥似乎,已经有点爱他了?

  但只悄悄地想,龙荧没敢问。

  怕一开口就泄露天机。也怕美梦乍破,打碎这场错觉。

  无论如何,江白昼是要走的。

  “可你这么虚弱,怎么渡海?”龙荧用额头抵住江白昼的额头,“万一路上遭遇不测呢?我不放心。”

  江白昼道:“我恢复一些再走。”

  龙荧揭穿他:“你根本没在恢复。”

  “……”

  江白昼不吭声了。

  他们都知道怎么解决最好:让龙荧陪他回去,或是护送他回去后,再独自返回来。

  但江白昼曾说,无尽海有严格的规矩,绝不允许外人进入。

  他还说,他不是他母亲那种人。他是即将继位的大祭司,责任比母亲更重,即便没有责任加身,江白昼恐怕也不愿意重蹈母亲的覆辙。

  因此,无须多问,他必然是宁可在回程路上出意外,淹死在海里,也绝不会违背原则,带龙荧一起走。

  既然如此绝情,为何还要给人多情的吻?

  龙荧的一颗心碎成烂泥,爱几乎化成了恨。

  江白昼却说:“我在海上长大,海神庇佑,不会让我死在海里。”

  “海神才不管你。”龙荧眼眶发红,恨恨地说。

  江白昼道:“你别这样,我这次回去,不会弃你们于不顾,我要和长老院商议一下,怎么解决北骁王的大阵……”

  龙荧顿时抬起头:“你还会回来?”

  “当然,我说话算话。”

  “……”

  龙荧将信将疑,怕他又和六年前一样故意哄骗安慰自己。退一步说,即便他说的是真的,无尽海上的其他人呢?长老院会允许他“多管闲事”吗?

  而且,即使江白昼没有明说,龙荧也看得出来,五行天地绝阵和无尽海联系密切,地脉之力消失得蹊跷,答案昭然若揭。

  若要解决,恐怕会严重损害无尽海的利益,否则他母亲又何必要竭力掩藏真相呢?

  ——长老院和他母亲一样,多半不会同意。

  龙荧心里发苦,近乎麻木地自我安慰,即便江白昼愿意带他走,他也不会走,他也有自己的使命,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

  但这安慰如此苍白,他根本就是个饿死鬼,靠江白昼吊着一口续命的气,若没有江白昼,马上就要魂飞魄散。

  可他的天神不要他。

  他还不如就此魂飞魄散,一了百了。

  但也只能想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江白昼躺在他怀里,虚弱得宛如一道即将消散的月光,他只看一眼便心如刀绞,比自己的伤口还疼,只好心胸宽阔,豁达地说:“好,哥哥。我会找机会,送你安然出海。”

第57章 山峦

  昏昏沉沉,梦魇如海浪,江白昼身不由己,被连绵无边的白浪推着走,不知身在何处。

  恍惚间,他看见了师父。

  他师父姓周,名汲,是个慈祥的老人,比公孙博更像祖父。但当时江白昼感情淡薄,不知“祖父”为何物,从不在乎。他师父也是一样,心比天地宽,只是偶尔会因他母亲的事叹气。

  人终有一死,周汲预感到自己寿数将尽的时候,曾找江白昼谈过一次话。

  没谈正事。正事他早已安排妥当,毋庸赘言,剩下的便是家常小话,琐碎而啰嗦,像一场春雨,絮絮地敲打泥土,不痛不痒。江白昼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了,耳中只余一片雨声。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道别。

  江烛也曾找他道别过。

  但她不慈祥,不温柔,甚至不说话。

  她和往常一样,独自来到长老院,盯着小白昼写字。见他写错就帮忙纠正,没写错,她就一直沉默地看着,看他的字,他的手,也看他的脸。

  偶尔母子两个对上视线,江烛仍然面无表情,小白昼便不高兴地转开脸,不愿意再理她。

  江白昼记得,那日他默写的是《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忍不住开口问:“世上真有这种鸟吗?”

  江烛是个诚实的母亲,她说:“不知道,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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