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第59章

  龙荧本能地脱口而出,是近乎求饶的语气。叫完自己愣了下,江白昼也愣了。

  两人一起沉默片刻,龙荧先开口:“你的身体没事吗?时冷时热的……”

  “不动怒就不会了。”江白昼说,“情绪失衡导致五行失调,我控制不好它,它就折磨我。不是伤,你不必担心。”

  龙荧稍微放心了一些:“以前也是如此吗?我怎么不知道。”

  江白昼顿了顿:“一直如此,以前我们没太接近过,你当然不知道。”

  “……”

  龙荧无话了,仍然有点不安,可江白昼拒绝他再靠近,刚才的亲密冒犯了他,他不高兴了。

  龙荧起身穿衣,眼神始终落在江白昼身上,盯着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想抱他。

  龙荧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衣带还没系好,便听从自己的心,从背后拥抱住江白昼,情不自禁地哄他:“昼哥哥,你别生气好不好?”

  江白昼道:“出去,别再惹我。”

  龙荧只好放手,离远了些,站在床边说:“我为你唱个曲儿吧,我每回不高兴,脑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这个旋律,不知为何,哼几句心情就会变好。”

  “……”

  在这种情况下唱曲儿,简直有点滑稽。龙荧的口吻仿佛是在哄小孩,拿糖果和童谣逗他开心。

  可龙荧连童谣都唱不好,一开口便露怯,惹人发笑。

  江白昼却没笑出来。

  婉转温柔的曲子如海浪一般,在微风里浮沉。

  是他曾经哼给龙荧的家乡小调。

  他猝不及防,被这熟悉的旋律摄住心魂,整个人呆怔住,深埋的记忆在脑中复苏,将他的魂魄拉回四百个日夜之前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

  风雪夜,马蹄声,和一个亲口喂他喝酒的人。

  江白昼浑身发抖,猛地拉高被子盖住自己。

  龙荧一愣,只见他没遮严的肩膀皮肤下泛起一片红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体而出,来不及看仔细,床上忽然迸射出一道水光,无形却力有千钧,直接将龙荧弹出门外。

  房门无风自闭。

  江白昼冷冰冰的声音传了出来:“滚,别再来找我。”

第63章 镜花

  龙荧被江白昼不客气地赶出门,自那以后,半个月没能接近他。

  见倒是见过的,远观而已,绝不可靠近。

  江白昼拒人于千里之外,孤僻地独居,偶尔见见姬云婵,说不上几句话便打发她走。态度仍然和善,令人如沐春风,但仅限于表面,似乎无论是谁都很难再触摸他的心。

  恰好龙荧也忙碌了起来。

  其实忙碌是常态,随着荒火的壮大,内外事务纷至沓来,大部分要经过龙荧的手做决定。不过最近忙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件大事。

  上回说到飞光殿内乱,姬世雄和机枢门门主黄启撕破脸。原本内战即将爆发,荒火也安排好人手准备偷袭,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飞光殿为防止荒火搅混水,没打起来。

  龙荧怀疑是宋天庆余党未除净,里应外合给人报了信,便着胡冲山在洛山整顿了一番,果然抓出两个内奸。

  如此一来,事情已生变,姬世雄和黄启默契地达成了“攘外先安内”的共识,暂时握手言和了。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和”不了多久。

  要说姬世雄和黄启的矛盾从何而起,得追溯到曾经那张北骁王秘图。

  当年,姬世雄得到的秘图出自一不知名古墓,负责挖掘的人便是黄启。

  黄启将获得的一切上交姬殿主,其中最重要的信息就是成仙秘法。

  黄启痴迷于机械和人体改造,此门有悖天伦,但他不敬神仙,不在乎。当时“观赏型半甲人”尚未流行,他出于一己私欲,篡改了北骁王秘图的内容,编了个什么玄铁吸收灵力的借口,哄骗姬世雄说,半甲人才可成仙。

  姬世雄深信不疑,自此大投钱财,喂肥了黄启的私心。

  成仙之梦破灭后,姬世雄痛苦一番,清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钱财损失事小,被手下当猴耍了事大,姬殿主暴怒,决意要将黄启碎尸万段,以报自己受欺骗利用之仇。

  然而,机枢门占了飞光殿半壁江山,要杀黄启,谈何容易?

  即便杀掉,他自己也废了左膀右臂中的一只,元气大伤。

  但姬世雄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成仙美梦破灭后,他的强烈抑郁无法排解,需要寻个靶子发泄。而且在他看来,亲生女儿与他断绝父女关系,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无法不迁怒黄启。

  几种原因相叠加,使姬世雄恨意滔天,坚决认为黄启是一切恶事的罪魁祸首,必须杀之以儆效尤。

  黄启看透姬世雄的心思,心知自己要么篡位,要么出逃,已无第三条路可走。

  但天下苦恶,往哪里逃?无尽海的方位尚不可知,去海上碰运气无异于自寻死路,躲躲藏藏地活着也非他能忍受,不如和姬世雄决一死战,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这样,短短半个月,局势看似平静,实则风雨欲来。

  着眼往前看,最近半年,黑雾又往下沉了几丈,上城区的植物竟然也开始枯萎,春天到来时,沉睡在冬日里的草木没有再生新芽,它们无声地死去了。

  这使上城区的人也恐慌了起来,无法再冷眼旁观。

  受日渐严重的天灾影响,不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似乎都变得有点疯癫,喜怒哀乐的激烈程度翻了几倍。知“五行天地绝阵”者不敢泄露天机,唯恐引起大规模暴乱,不知情者则心忧无法排解,浑噩度日。

  江白昼的回归是一个秘密,姬世雄等人均不知情。

  他一直待在洪水林,哪儿都不去。只在今日起了个大早,似乎要出门。

  龙荧暗中留意着他,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见他外出,十分不放心,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江白昼步履缓慢,总是走走停停。

  他先出了洛山,走去官道上,遇到行人,主动跟人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在问路。得到答案之后便方向明确地朝他的目的地去了。

  ——竟然是公孙氏祖茔。

  三大世家的祖茔都建在下城区,因为在他们看来,上城区是无根之地,不宜安葬。

  公孙氏如今虽已衰落,毕竟还有人掌事,茔园仍有看守。

  但看守脸上也现出了一个大家族的颓败之相,他们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一起偷着懒,连江白昼绕进去了也没发现。

  龙荧紧随其后,也绕了进去。

  茔园内一派萧条。

  春日清晨的冷雾扑打在枯树上,使枯黄变成了深褐。一群乌鸦立在潮湿的枝头,睁着溜圆双眼,交头接耳,发出几声寂寥的哀鸣。

  脚下道路是石板铺成的,石板间隔的缝隙里草杆支棱挺翘着,颇有些碍脚。

  江白昼踩着这些杂草,在鸦群的围观下,走到了公孙博的坟前,只看几眼,他便转开视线,似乎要去寻找另一座坟。

  终于,越过一座座鼓起的坟丘,他停下了。

  眼前是一座新坟,和公孙博那座差不多同一时期入土,墓碑上写的是“公孙殊之墓”。

  公孙殊。龙荧模糊的记忆裂开一条细缝,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江白昼的父亲。

  来为亲生父亲扫墓,江白昼空着手,不下跪也不磕头。

  他穿一身朴素白衣,站得端端正正,甚至有几分闲适,仿佛是与老友相会,应心生欢喜。

  只听他轻声开口,对公孙殊说:“好久不见,我来看看你。这是我第一回 来拜你的新墓地,以后未必会有第二回。顺其自然吧,反正,我拜或不拜,你都不知道。”

  他话里似乎有话,龙荧听得皱起了眉。

  江白昼低头盯着墓碑,喃喃道:“我明白你曾经说的俗人是什么意思了,身在俗世,心怎么能不俗?天地才能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凡人优柔寡断,均有所倚恋,万事入眼轻重不一。分轻重就难免心生忧怖,唯恐失去的是自己看重的,不看重的则无所谓,这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惆怅:“我的心里也有了轻重,每当受它磋磨时,便忍不住想,还是无尽海好,可惜我似乎很难再回去了。若有一天,我和你一样,不得不客死他乡,我的遗骨……”

  江白昼顿了顿,忽然说:“算了。”

  他似乎也没那么在乎,微微的怅然消散在春风里,转眼没了影子。

  龙荧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忽然走到一棵枯树前,轻轻抬起右手,手掌对着树根,做了个捏诀施术般的手势。然后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许久没动。

  灰蒙蒙的天光下,鸦群不知为何忽然散开,齐齐扑打翅膀,飞上高空。

  地面无端起了一阵微风,吹起铺地的落叶,聚在江白昼的脚边,恭顺地亲吻着他。

  就在此时,江白昼的掌心冒出一缕绿白的幽光,围绕枯树转了几圈,倏地钻进树根里。

  龙荧睁大眼睛,只见那棵枯树忽然泛起活气,枝干上生出了嫩绿的新芽。

  紧接着,空中绽开一阵轻响,是花瓣舒展时的幽微响动,几不可觉,但惊心动魄。龙荧几乎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枯树便已彻底活过来,开了满树花。

  是一棵梨花树。

  江白昼复活了它。

  大片梨花迎风绽放,江白昼伸手折下一支,放到公孙殊的墓碑前,以做祭奠。

  “我走了。”他说,“以后不来了。”

  一回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龙荧。

  龙荧躲得不认真,不怕他发现。江白昼果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投来一眼,跟没看见似的,抬脚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绕出公孙氏茔园,原路返回。

  时隔半个月,江白昼的气不知消没消,但龙荧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如此冷淡,不是因为生气。

  结合刚才那番情景,龙荧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预感让龙荧头脑空白,双手发抖,如同被厄运的阴影兜头罩住,茫茫然不知该往哪儿逃。

  他快走几步,近乎哀求地拉住江白昼的衣袖:“昼哥哥,我有话想问你。”

  江白昼站住,回头看他,面容依旧好看,神情依旧冷然。

  龙荧紧紧抓着不放手,说:“我已经知道了,是我自己故意丢失记忆,忘记了你。”

  “……”

  江白昼微微一愣。

  龙荧说:“你是因此责怪我吗?我罪该万死,不知为什么竟然狠得下心,抛弃我们的过去。如果我能记起来,你就会对我温柔一些,对吗?”

  “不,你还是忘了吧。”江白昼轻声说,“你对自己好一点,小荧,别总是看着我,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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