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个人的幻想平平无奇,无数人的幻想汇聚在一起,才聚成一个“神”的形象。
如此一想,怎能说神不存在呢?
江白昼终于开了虔诚的窍,闭目合十道:“我有一个心愿,恳求……天下太平安康,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神是否听见了,依旧微笑着。
有风拂过,吹起他的鬓发。江白昼站起身,牵起龙荧的手:“走吧,我们回去。”
他的手寒凉如冰,被龙荧紧紧攥着,焐出了热气。
回去的路不长,往后的路都不长了。
龙荧再也说不出煽情的话,他近乎失语,彻底变成了一个哑巴。
江白昼的话却突然多了起来,但不谈风月,只给他耐心地讲破阵相关事宜。
他说,五行天地绝阵分为五座,要五阵齐破才行。
为此他已经事先算好时辰,按照计划,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的分阵要分别派去五个人,带领一批人手,做监工,挖掘大阵。动工快慢倒是无妨,只要在一定时间内完成,然后等时辰一到,大家一齐落下最后一铲。
届时大阵破开,如同插进地脉的凶器被拔了出来。
江白昼再趁此机会,将地脉之力灌入创口,使地脉恢复。
从此一切都会好起来。
计划如此完备,龙荧还有什么好说呢?
他不能再阻止,正相反,他必须成为江白昼的助力。如果没有他,这一切都做不成,他是江白昼唯一的依靠。
故而龙荧只能挺直腰背,化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孤山,无论江白昼倚靠得多重,都绝不能倒塌。
这是他能献给江白昼的——全部的爱了。
第68章 九死
江白昼跟龙荧一起离开洪水林,第一次出现在洛山众人的面前。
洛山早已扩建,如今的规模活脱脱是个大山寨了。他们露面之前,胡冲山已经通知下去,讲清了大致缘由,因此,龙荧和江白昼受到了所有人热情却稍显笨拙的欢迎。
破阵是个大工程,需要大量合适的人手,这些人由胡冲山和姬云婵负责挑选,名单递交上去,龙荧再亲自筛选一次,认真地剔除所有潜在风险,确保绝不会出任何意外。
其实荒火人数很多,内部出一些就已经足够,但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传到民间,百姓们虽不知详细内情,却隐约明白了:荒火有办法解决黑雾,需要人帮忙。
前不久,荒火刚诛杀姬世雄和黄启,彻底控制了上城区,此时正是声望最盛的时候,百姓们对他们极尽信任与爱戴,因此,几乎一夜之间,埋星邑涌现出无数自告奋勇之人。
其中男女老少皆有,甚至不乏体弱多病者,撑着一副残躯,也要来献上一份力。
姬云婵没见过这场面,和胡冲山一起被人们围在哨岗门口,哭笑不得,她指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叹气道:“快回去吧!您就别添乱啦!”
“我呢我呢?”
“伯伯,您也回去!”
“那我呢?我行不行?”
“——都回去,我们不缺人啦!”
姬云婵把人挨个劝走,嘈杂一散,场中只剩下一人来,是个已有白发,满脸皱纹的老者。
他方才躲在人群的最后,此时才走上前,对姬云婵道:“姬姑娘,我听说破阵艰难,要去很远的地方。老朽是车夫,最擅长认路,兴许能帮上点忙……”
姬云婵不认识老车夫,照旧劝解:“我们真的不缺人手,您保重身体,回家歇息去吧!”
老车夫却道:“姬姑娘,你有所不知,我欠你们龙左使一个人情——呸,瞧我这嘴,什么龙左使,是龙当家!他曾经于我有恩,若不报答,我心里难安。你就把我写进去吧!”
老车夫满眼期待地瞧着她手里的名单。
姬云婵和胡冲山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龙荧恰好从哨岗内走了出来,远远地道:“让他来吧。”
最近这些日子,龙荧是洛山上下最忙碌的人。
江白昼精神不振,龙荧不准他太过劳累,自己和龙心一起研究阵图,遇见疑惑不解之处,不得不问的时候,才会向他开口。
兄妹俩的主要任务,是把五张阵图用直白的文字阐述出来,写成书,让派去每一个分阵的主事者都能看懂,以防出差池。
五个主事者也是龙荧精挑细选出来的,龙心、姬云婵、胡冲山分列三阵,另外两阵由两个信得过、能力也足够的人补充。
江白昼原本是想,加上龙荧和自己,五个人足够了。但他的身体不见得能熬住辛苦,龙荧也不想在最后关头和他分开,因此多找了两个人。
这么多外行,做破阵的监工,手里必须有依凭。
龙荧和龙心一起,废寝忘食,写得认真。他同时也看管着姬云婵和胡冲山那边的事,里外兼顾,忙得不可开交。
但对龙荧而言,这些都不是最艰难的。
最艰难的是,江白昼竟然说,他要亲身去实地探查另外四座大阵。
千年时光浩荡而过,大阵所在之处早已荒无人烟,不知有没有爆发过山洪或地震,如果有,动起工来会更棘手,他若不亲自去看一眼,恐怕不妥当。
龙荧都明白,但很难接受。
万一他经受不住舟车劳顿,路上出意外,怎么办?况且路遥日久,得什么时候才能探查归来?
江白昼也考虑到这一点,安慰说:“我不乘马车,飞掠过去看一看,很快就回来。”
“……”
意思是要动用地脉之力了。
龙荧知道他偶尔能用地脉之力,比如上回在公孙氏茔园里复活一树梨花。
但他体内的力量过于汹涌,每次使用都冒着巨大的失控风险,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反噬,即便控制得很稳,也还是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身体了吗……
龙荧攥紧的手指在掌心抠出血痕,强忍下一切,亲自送他离开。
江白昼此去历经半月之久。
龙荧用繁忙事务塞满自己几乎破碎的心,努力不担心他,不想他。
十八层地狱的煎熬也不过如此了。
半个月后,也就是昨天下午,江白昼终于回来了。
事实证明,实地探查十分必要,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着手修改阵图,修改完毕,才终于放下心来,听龙荧的话,回房间休息去了。
龙荧已经不敢再吻他。每触碰到他的唇,就会被山呼海啸般强烈的依恋击垮。
江白昼的注视则是温柔刀,哪怕龙荧是一座坚硬的山,也能被削得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原来痛到极致是这种感觉,竟然不痛了。
灵魂出窍一般,龙荧拖着麻木的躯体走到哨岗外,看见老车夫,喊姬云婵把他加进名单里,正欲离开的时候,老车夫忽然叫住了他。
“龙……公子。”老车夫紧张,语带几分殷切,“我听说你与那位江公子关系要好,我这有一件小礼,劳烦你替我转交给他。”
龙荧回头一看,老者枯瘦的双手高高举起,递给他一个香囊。
“这是我外孙小松亲手所制,孩子笨拙,做得粗糙,勉强算一番心意,是对江公子曾经照拂他的感谢。希望江公子别嫌弃,实在不喜欢就当个小玩意儿丢去一旁吧……”
老车夫面皮薄,赧然笑了笑。
龙荧接过那小香囊,仔细一看,是粗布绣的,确实有些粗糙,图样歪歪扭扭,上面竟然还绣了两个字:“平安”。
龙荧微微怔了下,眼眶一热,郑重地道谢:“多谢老前辈,我替他收下了。”
截止今日,名单已全部确定,明天略作调整,后天便要分头出发了。
整个下城区都陷入忙碌之中,天气暖烘烘的,在即将摸到春日尾巴的时候,忽然一阵倒春寒,天又凉了下来。
龙心、姬云婵和胡冲山均已带队赶赴阵前,龙荧和江白昼留在埋星邑附近的土阵,做最后的监察。
因前期准备做得充足,施工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了最后,龙荧和江白昼反而成了闲人,无需插手。
最后一天,他们并肩站在大阵所处的荒林中,感受时间流逝的煎熬。
这么慢,又这么快。
江白昼怕冷,依旧穿着厚重的狐裘大氅,面色苍白透明,薄纸一般。
龙荧牵着他的手,神色安静,呼吸平缓,心跳一声声,应和着山海间无声的滴漏。
天不长,漏不永。风声都如此短促,宛如一阵急哭,倏而又停了,半晌幽幽地响起,像一声从深海飘来的渺远的叹息。
江白昼的侧脸几乎融入了天光中,龙荧看不清他。
有泪水盈满眼睫,浸湿了目之所及天地中的一切,他看着他,握他的手,嗅他身上独有的气息,侧过身去,讨了一个拥抱。
龙荧抱住的不是江白昼,是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和他一生不能清醒的痴梦。
“昼哥哥。”龙荧轻声叫他,怕惊醒什么似的,“我十五岁在等你,二十一岁在等你,今后依然等你。只要你活着,我就会等。如果你死了,就只能请你慢走几步,稍微等等我——”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江白昼不作声,忽然吻住他的唇,将自己体内最后一点热气渡给了他。许久后分开,又如曾经那般,走出几步,转身朝他笑了笑,几不可闻地说:“小荧,再见。”
“……”
龙荧怀中一空,有冷风灌了进来。
大阵已破,四野震动。
呼啸而起的狂风吹弯了遍地的枯树,吹倒了站立的人。野兽止步,鸟雀驻足,万物齐俯首,不约而同地凝神恭迎——
大地之主归来。
江白昼浮在半空,阵眼的正上方。
狐裘大氅被狂风吹落,露出他的白衣与长发。
衣如游云,发如流墨,一束耀眼的光芒从他合十的手掌里泻出,凌空瀑布一般,直入地下。
黑雾在消散,地脉在复苏。
忽然,一株嫩芽钻破土地,冒出头来。
紧接着,它旁边钻出了第二株,第三株……绿草连成一片,蔓延至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