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四听着这些猜测,回头看了眼楚予昭,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后,转回身打断道:“诸位大人,红四带回来的这袋土,既不是林子里的土,也不是巢江底的泥沙,而是我亲手从臻口、千源两府的堤身里挖出来的土。”
红四话音一落,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我没听错吧?堤身里挖出来的土?堤坝不都是用最坚固的青冈岩修建的吗?”
“是的,前不久李尚书还在奏禀,说青冈岩不太好采。”
李尚书此时已是汗如雨浆,朝服后背上的那团深色濡湿痕迹愈加扩大,他求助地看了眼右侧,又转回头继续跪着。
楚予昭正要开口,有人在这时突然走出人群,站在殿中央,手捧笏板行了个大礼:“陛下,臣有话要说。”
楚予昭在听到这人声音后,浓黑的眉头微微一皱,眼底也闪过一丝寒芒,整个人在那瞬间发散出浓浓的戾气。
不过他立即又恢复了平静,把那份情绪掩饰得无影无踪。
其他人没注意到楚予昭的瞬间变化,但一直在盯着他瞧的洛白可是看在了眼底。
他虽然脑子不灵,却能敏锐地感知到楚予昭的心情变化,当察觉到他不喜欢说话的这人后,不由也瞪了过去。
第5章 楚予垆
这是名面相俊美的年轻人,眉目间依稀和楚予昭有几分相似,但身形单薄,气质也更显阴柔。
他行礼平身后,便朗声侃侃而谈:“陛下,臣以为,如今边关吃紧,达格尔人频频进犯我大胤边境,而巢江两岸又遇洪涝,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我大胤子民,朝堂上下,这时候最当做的,就是同心协力,扭转目前的局面。边境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军饷粮草都不能缺,但巢江的水患也不能不治。既然国库空虚,臣虽无甚钱财,却也愿意捐出白银三千两,全府茹素半年,用作赈灾固堤之用,尽上一份心。”
“对对对,禄王说得对。”跪着的李尚书宛若看到救星,“臣,臣也愿意捐出白银三千两,再去巢江畔搭建粥棚,施粥到雨季结束。”
禄王说完这通话后,全殿先是一片静默,接着就陆续响起了应和声。
“陛下,臣觉得禄王所言极是,现在不是清查堤坝垮塌的时候,最紧要的是怎么补救。”
“是啊,禄王之言,下官感触颇深,决定捐出半年月饷用于赈灾。”
“臣也愿意捐出半年月饷。”
……
听着越来越多的附和声,禄王虽然垂着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笑。
“怎么?你们都愿意替朕分忧,解决国库空虚之难题吗?”楚予昭突然开口。
他声音虽然轻淡,但语气中透出一股慑人的压力,所有人顿时闭嘴噤声,整个大殿重新陷入安静。
“也好,既然禄王如此慷慨,众位肱骨也大义凛然,那么这次工部和户部欠下的漏子,就由诸位来补上。”楚予昭苍白俊美的脸上透出几分阴鸷,冰冷的视线从众人脸上逐次滑过,一字一句道:“诸位真是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刘怀府!”
“臣在。”
“算一算重新修建堤坝还要多少银子。”
“臣遵命。”
随着响亮的应声,从大殿最后走出名清瘦的中年官员,手捧一本册子急急走到最前,也不同楚予昭行礼,直接将手中册子一抖,哗啦一声,抖出长长的一条。
“重采青冈岩,臻口葫芦礁一段,经测量为三里,就需七千两银子,臻口茶垭一段,径测量为二里,因河道崎岖,需八千两银子……”
随着刘怀府的诵读,长长的册子慢慢从这头到了那头,殿上的人也开始不安,互相面面相觑,互相递询问的眼神,脸上显出惊疑不定之色。
洛白对他念的这些丝毫不感兴趣,眼里只注意着楚予昭。刚进大殿时,他还有些担心会被侍卫抓住赶出去,但进来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渐渐也就没有开始那么紧张,脑子里也活络起来。
他圆溜溜的眼珠子四处转,看到楚予昭龙座的左边,有一条通往内殿的通道,前方挡着一层比较厚重的纱帘。
他觉得自己若是从那通道慢慢靠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漂亮哥哥很专心地在听那些人说话,不会注意到自己,而隔着一层纱帘,下面的侍卫也不会看见他。
洛白觉得这个主意真的太棒了,以至于心里都在小雀跃,他开始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向着纱帘后的通道挪动。
“……千源的民夫人工费,每人每天为十文,一个工期下来,就需要五千两银子……”
龙座左侧的纱帘后,立着御茶房小太监双喜。在皇帝上朝的这段时间内,他得时刻留意着龙案上的茶盏,冲泡、续水、两道后换新茶,水不能太沸烫了嘴,也不能太温吞茶叶久久散不开,续水不能太勤,也不能断了杯,得润物细无声地让帝皇感受到熨贴。
这个位置处在接近内殿的通道里,距龙座还有段距离,也算是御前伺奉太监。御茶房的太监,最高奋斗目标这就是这个位,平常都是大太监的差,哪里会轮到双喜这种小太监。
今天一早,当差的大太监就说夜里受了风寒,不能把病气过给皇帝,让双喜去御前伺奉。双喜欢喜得喊了几声爷爷,在其他太监艳羡的目光里,来了乾德宫。
他早被提点过,新皇性子阴沉,做事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倍小心,不可出错,可也没想到,刚御前当差的第一天,皇上就将茶盏给砸了。
不过这不是他的错,他只要放伶俐些,将剩下的差当好就行。
双喜正盯着龙案上的茶杯,突然就觉得身边多了个人。他以为是某位太监宫女,扭头一看,却是名从来没见过的小公子。
小公子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模样生得极好看,唇红齿白,眉眼漆黑,若不是束髻戴冠着男装,就像哪个宫的漂亮小宫女。
双喜飞快地打量他,看那发顶玉冠只是宫里的普通制品,衣衫也是普通的白色长衫,腰间系了条同色云纹带,既不是太监,也不似朝廷官员或者王爷。
……这是谁啊,为什么会出现在朝堂上?还,还站在这儿?
洛白终于挪到了纱帘后,他先是看看不远处的楚予昭,对这距离很满意,又对身旁一直盯着他的小太监解释道:“姐姐,我就站站,站一会儿。”
双喜嘴唇翕动了下,却也不敢吱声,只得往旁边移动小半步让出位置,两人就并肩站在纱帘后。
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细小动静,都在听刘怀府念清单,那清单详实得连夏日清凉费都算在里面,但楚予昭半阖着眼,脸上看不出丝毫不耐烦,其他官员也专心听着。
“……修建堤坝所需款项全在这儿了,一共是二十五万三千四百两,如果诸位觉得账目有出入,可以等下朝后,和下官逐一核对。”
大殿中央,刘怀府终于念完长长的清单,将册子合拢收好,垂眸立在了一侧。
楚予昭端起面前的茶盏,拿杯盖轻撇着茶沫,安静的大殿中,能听到瓷器微微碰撞的轻响。
他啜饮两口后,将茶盏又放回原位,慢慢抬起眼,将殿下站着的人都扫视了一圈,道:“诸位爱卿食朝廷俸禄,关键时刻都愿意替朕分忧,为国捐款,那么这次重建堤坝的银子,也就由诸位分担了。”
“啊,这可,这……”
众官员顿时哗然。
皇帝在彻查堤坝之事时,李、程两位尚书互相往对方身上推,却也难将自己摘干净。禄王提出捐银子,分明是想给两人个台阶,将这事掩过去,所以众人也跟着附和。
捐点银子意思意思,既不得罪人,也搏得个好名声,可没想到皇帝居然要将修建整座堤坝的银子都摊在众人头上,这就不是意思意思能过得去的。
纱帘后的双喜,一直数着楚予昭喝水的次数。
这盏茶已经喝过两口,可以了。
他提起面前小桌上的铜壶,走到龙案旁,揭开茶盏盖,有条不紊地往里续水,再提着铜壶,垂眸弯腰退回原位。
呼……一切顺利。
他刚暗暗吐出口气,就看见身旁的小公子,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接着又去看那个大铜壶,脸上似有些惊喜。
双喜觉得这人有点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身份,但不敢多问,只得暗自多留了份心。
众官员还在议论着,楚予昭接着道:“既然俸禄有品级,那么诸位分摊的银子也就不同,平日里受朝廷恩惠多的官员,就应当分担得多一点。两位王爷和左右相责无旁贷,各自承担二万两,而剩下的就由各位尚书、侍郎、阁老、将军们分摊。”
“刘怀府。”
“臣在。”沉默侧立一旁的刘怀府朗声应道。
楚予昭目光沉沉:“把诸位肱骨要分摊的银子算出来。”
“禀皇上,臣早已经算好。”
“念。”
“臣遵旨。”
刘怀府往殿中一立,从袖中取出一个新册子,展开后又是长长的一条,如布练般垂坠在手中,他轻咳一声后,开始大声念诵。
“王少安,大理寺卿,食俸三十一年,应摊银子三千五百两,李斌,都察院御史,食俸二十年,应摊银子二千八百两……”
众人见到这一幕,谁心里还会不明白?原来皇帝早就知道接下来的这一出,也早就将大网布好,只等人乖乖走进去,自动献出银子。
诸人心里皆是苦不堪言,却也不敢出声反对,只互相交换着眼神,又看向还立在殿中央的禄王楚予垆,想得到一星半点的暗示。
楚予垆一直挂着的微笑已经维持不住了,脸色非常难看,他虽然依旧低垂着头,保持谦逊恭敬的姿势,但那双暗含着怨毒的眼,却暗地看向高座上的楚予昭。
只是刚看过去,就对上了一道冰冷浸骨的视线,楚予昭正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目光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不加掩饰的嫌恶和寒意。
楚予垆心头一惊,连忙垂下了头,暗自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随着刘怀府的念诵,殿里的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楚予昭仿似未闻,只端起茶盏慢慢喝着。
中途他目光往左侧瞥了眼,从那些人脸上掠过,似在找什么人,接着又淡淡收回。
那里的官员正在交头接耳,只有琫王楚琫在看着屋顶发呆,怀里捧着笏板,一副神思早已不在的模样。
相比热闹的大殿,纱帘后的这方空间就特别安静,双喜在楚予昭端起茶盏时,精神就已高度集中,微微侧头,用余光数着他喝水的次数。
而他身旁的洛白,同样专心致志地看着楚予昭,看着他颈间露出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就在楚予昭搁下茶盏时,双喜迅速伸手去提面前的铜壶,却提了个空。
同时眼前白影一闪,等他回神看去时,只见那名一直站在他身侧的小公子,已经走向御座,右手里还提着他的铜壶。
*
作者有话要说:
洛白:抢到壶了,赶紧的。
第6章 我给朕泡的茶呀
刘怀府还在抑扬顿挫地念着清单,楚予昭靠在龙椅上,手指轻叩着扶手。有人停在身旁,他知道是来续茶水的太监,便没有在意。
一只手出现在他视野里,揭开了他面前茶盏的杯盖。
那手背皮肤白皙,几根手指圆润如嫩葱,骨架纤细,看似没有肉,手背上却有四个很浅的小窝窝。
楚予昭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刚才的斟茶太监,轻叩扶手的动作顿时停住,锋利的视线倏地看向斟茶的人。
洛白心里那只小豹正欢喜得满地打滚。
终于能接近哥哥了,可以站在离他这么近的距离,鼻端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那是哥哥身上的气味,唯一那次在御书房里见到他时,也闻到过这味道。
真好闻呀,就算时时刻刻闻着也不会腻吧。
但洛白还能记得正事,他冷酷地按住心里那只欢腾小豹,一手拿着杯盖,一手提着铜壶往杯里续水,脸蛋儿板着,表情很是认真。
可那铜壶太重,壶嘴又细又长,还呈半弧形,要对准小小的茶杯,属实不太容易。他只得将杯盖放在桌上,准备双手拎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