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公公一撩衫摆跪了下去,眼睛盯着面前的那块黑袍:“老奴以前伺候皇后娘娘,本该在娘娘薨逝时就跟着殉了,只是老奴曾答应过娘娘,要守着当时尚且年幼的陛下和四皇子,因此才苟延残喘活了下来。老奴知道,陛下从来都是个面冷心软的人,又极重情义,所以才总是不争不抢,也不在先帝面前为自己辩驳。”
“陛下方才问老奴,皇家的兄弟必须做成这样吗?老奴觉得,陛下问出这句话时,就要想一下四皇子。他才五岁,他有什么错?他的三皇兄对他可有半分兄弟情义?陛下若是在此时心软了,那怎么对得起惨死的四皇子,对得起皇后娘娘?”
成公公眼泪淌了出来,他哆嗦着嘴唇继续道:“眼见陛下的身子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陛下,您不能不顾自己的龙体,不能不顾这大胤江山啊。”
楚予昭没有说话,低垂着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片阴影,片刻后才哑声道:“公公起来吧,你腿上有疾,地上凉。”
接着又对那名已经停下念诵的和尚道:“卜清风,开始吧。”
“哎,开始,这就开始。”听得正入迷的卜清风连忙起身应道。
卜清风已经不是地牢里那副狼狈模样,脱掉脏烂的囚服,换上了一袭僧袍,长发剃尽露出戒疤,眉目居然还很清秀。
他端起楚予昭面前的那个托盘,放在屋中央地板上,开始念诵经词。
托盘里那张黄纸竟然无风自动,晃晃悠悠飘向半空,并腾一声冒出了火苗。而里面那件衣衫也逐渐变色,从暗红转为了黑色。
当洛白顺着气息从房梁上摸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首先看向书案后的楚予昭,在确定他还安然无恙后,便飞快地转开了眼。
哥哥虽然好看,但并不想在看哥哥的时候,看到那不想看到的东西。
虽然现在并没有在他背后见着,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对着他咧嘴笑?
何况就算要提点哥哥,也得等到没人的时候再说。
屋内那个光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小豹揣好两只前爪,看得目不转睛,澄亮的眼珠子里映出了两团火苗。
卜清风神情越来越凝肃,额头上不断冒出汗珠,成公公满脸紧张,只有楚予昭,一直盯着面前的空白书案出神。
他们这在做什么呢?洛白好奇得简直想张口询问,却只能忍着继续看。
门窗紧闭的屋内突然刮起了风,左边那排蜡烛被吹得摇摇欲坠,在空中燃烧着的黄纸最后一片也燃尽,卜清风在此时突然怒瞪双目,大喝一声:“楚予池何在?”
洛白被吓了一跳,倏地放下揣着的前爪直起身,动了动耳朵。
风呼呼卷着,光头的宽大衣袍都被卷得猎猎作响,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可直到室内的风平息下来,烛火不再摇曳,洛白也没等到什么异常情况。
“卜大师,这是已经抓着了吗?”成公公一边在屋内四处看,一边疑惑地问。
卜清风顾不上去擦额头的汗,对着一直沉默的楚予昭道:“陛下,那生辰八字和衣物,确定就是楚予池本人的吗?”
楚予昭没有答话,成公公急声道:“当然是他的,生辰八字绝无差错,而那件衣衫,也是从他母妃那里取的。”
他又转头对楚予昭道:“陛下,衣衫肯定是楚予池的,制式朝服,每位皇子的绣纹都不一样,且无法仿制,很容易区别辨认。曹嫔保存在冷翠宫里,她身边有老奴安排的人,做不了假。”
卜清风上前两步,谨慎地回道:“陛下,如果生辰八字和衣物都没有问题的话,那……”
他说到这儿面上露出犹疑,停下了嘴。
“那什么你快说,别把卖关子那套用在这儿,地牢里的饭食可是还没吃够?”成公公厉声道。
卜清风神情一凛,连忙回道:“陛下,如果生辰八字和衣服都没有问题,那出问题的必定就在这只邪祟身上。”
“什么意思?”
“那个邪祟,他就不是三皇子楚予池。”
*
作者有话要说:
怕你们忘记第六章 内容,这里再讲一下,大皇子是玉贵妃生的禄王楚予垆,二皇子楚予昭和四皇子楚予策都是陈皇后生的,楚予策很小就没了。三皇子楚予池是嫔妃生的,未成年便掉进水里死了。
第22章 遇险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陷入了安静。
成公公脸色骤然一变,对着卜清风怒斥道:“满口胡言,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本事,只不过想哄骗陛下将你从地牢里放出来,现在眼见要露馅,便编出一通瞎话。”
“陛下明鉴,那邪祟的确不是楚予池,贫僧的确没有撒谎。”卜清风语气急切道:“请陛下再回忆一下,那些同根同脉的人里,还有没有其他尚未成年就早夭的——”
“放肆!”成公公疾声打断,声音都异常尖锐,接着又对楚予昭道:“陛下,别听这人胡说八道,他就是个惯会使手段的骗子。”
卜清风忙道:“陛下,贫僧虽然曾行下不端之事,可师父所教的东西都记得,并不是那等行走江湖,仅靠三寸之舌诓人的骗子。陛下身上确实附有邪祟,也确实不是楚予池。还请陛下尽快找到那邪祟真正的生辰八字,不然终日被他吸食龙气,饶是陛下身子骨再强健,这样下去的话,不出半月,龙体便会大损,接着……接着……”
卜清风剩下的话没敢说完,但他的意思在场人都明白。成公公也没再出言反驳,只迟疑地看向楚予昭,脸上一片灰败之色。
洛白趴在横梁上,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下方。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楚予池是谁,但听上去像是在说哥哥身上的鬼娃娃。
原来他们都知道了鬼娃娃的事啊。
只是哥哥的脸色好难看,洛白虽然不明白,但如同心意相通一般,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
——那心情既痛苦又悔恨,心脏像是被一把小刀给捅开血肉,再狠狠地搅动。
洛白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只觉得胸口好痛,想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又想用爪子在身旁抓挠,将横梁抓得稀烂才能缓解。
“陛下……”成公公颤着声音开口,“陛下,要不您就,您就……”
楚予昭却在此时霍然起身:“回宫。”说完看也没看屋内其他两人一眼,大步走向房门。
就在他走至门口时,成公公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活着的人才最重要啊……陛下!求陛下顾惜,顾惜一下自个儿……”
卜清风也嗫嚅道:“陛下,如果迟迟不除掉那啥的话,他吸取的龙气越多,能力就越强。现在偶尔还能见到形体,以后根本就看不见了。”
成公公此时已是泣不成声,楚予昭走到房门前停了下来,背对着室内人的肩背却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
洛白趴在横梁上,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难过。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脸上也湿漉漉的,抬起爪子去擦拭,发现毛尖上沾着濡湿的水痕。
“本来也是我对不起他,他怪我也是正常,就这样吧。”楚予昭哑着嗓子说了句。
“陛下,您有什么错?又不是您害了四皇子,您不能把什么事都往自个儿头上揽啊……”
成公公声声真切,楚予昭却倏地拉开了房门。清凉夜风拂面而来,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大步走进了院子。
一条黑影从墙头上跳下,几个纵跃来到楚予昭面前:“陛下。”
“红四,回宫。”楚予昭淡淡道。
红四看了眼那大开的房门,看见正在擦泪的成公公,还有那缩在墙侧,尽力减轻存在感的卜清风,也没有开口询问,径直奔园外而去。
洛白也从横梁上起身,跃进园子的深草从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轮圆月照顶,两辆马车在十几名黑衣人的护送下,行驶在车道上。这里地处京城最偏远的角落,街道上人迹稀少,只听马蹄敲落在石板地面的声音。
洛白追在车队后方的一侧房顶上,更远的地方,则是那群野猫。它们一直等在庄园外,等小豹出来后,又继续跟上。
如此便形成了一副很奇特的画面。
行进的一队人马后缀着只通体纯白的小豹,而更后方则是一大群野猫,都安静的,悄无声息的向着皇宫方向前进。
当洛白跳过某家房顶的飞檐时,在心底突然升起了异样的感觉。处于一种本能,他感觉到前方似乎不同寻常,蛰伏着未知的危险。
小豹顿住了脚步,两只耳朵竖起,眼睛警惕地看向前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他微眯起浑圆的豹眼,看见在那大片的浓黑里,有些人影正在蠢蠢欲动。他们都穿着黑衣,头上罩着头套,手中握着的刀刃在月下反出银白的冷光。
他们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这个念头才划过脑海,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哨,那些人影全都腾空而起,对着前方的马车扑去。
楚予昭独自坐在第一辆马车里,沉默地闭着眼。
垂坠的车帘偶尔会露出一道缝,月光在那瞬间照在他脸上,勾勒出锋利的侧脸轮廓。若不是身体还随着车身轻轻摇晃,整个人清冷得就好似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当听到那声呼哨时,他倏地睁眼,眼底透出凌厉的精光。接着拔出腰间佩刀往身侧一挡,锵一声金戈交撞的脆响后,车帘上霍然多出了一个洞,一支锋利的箭矢也掉入车厢里。
“陛下!”前方传来红四惊惧的大喝。
“朕没事,管好你们自己。”楚予昭朗声回应。
话音刚落,头顶就是一声巨响,整个车厢顶被揭开,月光瞬间倾覆而下。随之几条黑影从空中直直下冲,几把利剑对着车中刺来。
楚予昭抬起头,神情依旧镇定,当剑刃已快接近面门时,他抬刀格挡,手腕用力一转,只听咔咔几声,那些利剑竟被他悉数绞断,剑尖都掉在了车厢内。
几名黑衣人见势不妙,握着断剑后翻,可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车厢内拔地而起,跃至半空,随着一道银光划过,几人重重跌在地上,喉咙间喷出一道血箭。
楚予昭稳稳落在已被揭开车顶的车壁上,手中长刀斜斜指着下方,一滴血珠顺着光滑的剑身滑落下去,坠入地里。
他黑色衣袍随风翻飞,长发飘飘拂面,一张脸在月下显得愈加苍白。那双凌厉的眼里布满杀气,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来的黑衣人数量众多,个个身手都不错,楚予昭只带了十几名禁卫,虽然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但具是以一敌多,应付得有些吃力。
后面那辆马车上,坐着不会武功的卜清风和成公公,但黑衣人们目的明确,只扑往楚予昭这辆马车,根本不理会他俩。
红四和几名禁卫边打边退,围在了马车旁,将楚予昭护在中间。红四从腰间取出一物,在地上划燃引线,一颗火弹冲上天空,砰一声炸出烟花。
“再坚持一会儿,御林军马上就会到。”
可此时又是一声呼哨,更远处的房顶上滑下数条黑影,朝着这边飞奔而来,在距离百米远的地方停步,分别从身后取出弓箭,分两排站好,拉弓上弦。
“不好,陈锋,你快带着陛下走。”红四击退冲上来的黑衣人,喝令一旁的禁卫。
那禁卫刚应声,大腿上就中了一剑,闷哼一声后单膝跪地,被另外的禁卫用背撑住。
楚予昭从车顶跃下,在半空时长刀劈出,正扑向陈锋的一名黑衣人爆出声惨叫,顶着满头鲜血倒在地上,兀自抽搐着。
他此时尚未落地,在空中一个转身,紧跟着又是唰唰两刀。刀锋卷起气浪,带着万夫莫开的睥睨之势,两名黑衣人哼也没哼地扑倒在地上,身下鲜血汩汩流出。
“准备。”
远处传来一声命令,还有弓弦拉满的吱嘎声,红四等人忽地围拢上来,将楚予昭团团围在中间,横剑格挡随时会飞来的箭矢。
这里的街道不宽,两边也是高墙,避无可避,就算现在后退,也赶不上箭矢的速度。红四咬着牙一声低吼:“所有人护住陛下,哪怕死也要站着挡箭,撑到援军到来。”
“是!”众禁卫赫然应声。
弓箭手们瞄准了楚予昭的位置,只等接下来的指令便万箭齐发,小队长也抬起了手臂,一声放箭就要出口。
就在这时,他眼前突然闪过一团影子,如光如电般迅捷。他连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想法都还没在脑内形成,视线就一黑,头部同时传来剧痛,一股热流从头顶涌出。
洛白从墙头一跃而下,在空中时便弹开爪子,爪尖呈弯钩状,在月光下透出锋利的冷芒。
当他爪子扣上那名发令的领头人头顶时,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爪下有任何阻碍,爪尖就已经刺破头皮,深深嵌入。
唰!
头皮如同薄纸般被撕裂开,鲜血喷涌而出。
在领头人后知后觉地爆出惨叫时,洛白又一爪子抓向最近的一名弓箭手。那人来不及躲避,脸上瞬时皮肉翻卷,出现几道深深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