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担心被汪子向株连,陵寝官很珍惜这个机会,瘦伶伶的一名文官,跑得像一阵风似的,不过短短瞬息,就已经将几百米的距离跑了个来回,怀里还抱着笔墨纸砚。
汪子向被解开绳索,趴在地上画画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果,只盼不要牵连到家里人,眼泪鼻涕横流,怕污了画像,又用袖子擦去。
他很快就画好了,红四将画像展在楚予昭面前,洛白也仰起头去看。
汪子向人品低劣,可画画的水平还行,一名面容瘦削,眼睛狭小的中年僧人跃然纸上,左边唇上一个浅浅的伤疤也清晰可见。
楚予昭沉默地注视那画像片刻,这才移开视线,红四又将画像转向其他士兵:“你们可曾见过此人?”
“不曾。”
“不曾见过。”
红四将画像卷起来收好,楚予昭语气森然道:“回去让画师描摹,在大胤各地张贴,把此人给朕找出来。”
“遵旨。”
楚予昭待士兵们将坟茔重新封好,又在墓前站立了片刻,直到洛白不安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腿,他这才低头看向洛白,再俯身将他抱在怀里。
“回宫吧。”他声音有些疲惫地对红四道。
“是。”
楚予昭走出两步,突然从衣袖里扔出样东西,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汪子向身前。
正是那三枚从楚予策头骨里取出的长钉。
汪子向一看到这三枚长钉,脸色灰败地软倒在地,身下竟然浸出一滩便溺来。
“将这人带回去押入大牢,全身骨头敲断,长钉尽数钉入头骨。”楚予昭抱着洛白往山下走,但那低沉冷酷的声音却还在回响:“不要让人死了,朕要他一直活着,好好感受这蚀骨之痛。”
山间风大,但楚予昭下山时步伐很稳,洛白呆在他怀里,被他用披风裹住,只露出了个头。
洛白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里面掺着浓浓的血腥味——诚然是他只豹子,但他从来不食生肉,且觉得生血肉腥膻难闻——可当楚予昭身上带着这味道时,他竟然觉得闻上去也不错。
因为楚予昭受了伤,不能骑马,山下已经备好了马车。他上车时,立在一旁的禁卫伸手去接洛白,被他拒绝了,就那么抱着洛白,弯腰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毛皮垫子,楚予昭将洛白放在身旁,自己透过车帘,注视着远处的山脊。
那山脊上的皇陵被树木遮挡住了,只能看见那座恢弘陵门的尖顶。
楚予昭看着很正常,一只手还搭在洛白头上,只脸色白了些,但马车缓缓起步时,他突然身形晃了晃,嘴里喷出了一口血。
那血痕星星点点洒落在深色的毛皮垫子上,瞬间就看不见了,洛白却吓了一大跳,忽地就从趴着的垫子上站起身。
“没事,无妨。”楚予昭没顾得上去擦嘴边的血迹,先转头安抚洛白:“这是心头的淤气,吐出来反而松快了。”
马车前后左右都是骑着马的禁卫,飞驶在回京城的路上,洛白见楚予昭还那么端正地坐着,便抬起爪子,有些不赞同地在他没受伤的那半胸膛上按了按。
朕,你累了,不要坐得这么笔直,躺下休息吧。
楚予昭看出了小豹的意思,微微勾了下唇,顺从地躺了下去,却将小豹的前爪握在手心。洛白被带动得两只后脚跟着挪,也顺势趴在了他肩头位置。
楚予昭微闭着眼,大拇指轻轻拨弄着小豹的肉垫,却不知碰到了哪里,小豹突然身体一抽,爪子迅速往回缩,却被楚予昭给牢牢抓住。
“别动,爪子怎么了?我看看。”
楚予昭又撑起身,将那爪子拿到眼前仔细瞧。刚才他给小豹擦拭身体的时候没有擦爪子,这才发现那粉嫩的肉垫上伤痕累累,有几处都被硬物刮破了皮,渗出了红色的血丝。
“你是从京城跟着一路跑来的吗?”楚予昭此时才想起了这个问题。
小豹突然出现在墓穴中,想来就是偷偷跟着他,从京城跑来了龙蟠陵。这两地相距好几十里,小豹应该抄的近路,从那些山涧丛林里追踪而来,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洛白想起娘以前要出门,他偷偷跟上去时,娘总会抓着他揍上一顿,再将他赶回去,要是他承认了自己是追来的,哥哥没准也会生气。
“嗯?你是从京城跟着一路来的吗?”楚予昭用手指挠了挠洛白的下巴。
洛白闭嘴不说话。
楚予昭瞧着小豹眼珠子乱转,就是不和他对视的心虚模样,突然就叹了口气,也没再问什么话,撩起车帘对外面的红四吩咐了两句。
不一会儿,车窗外就递进来一条干净的白巾和一个陶瓷药瓶。
“我给你上药,可能会有些疼,疼也不准乱动。”楚予昭皱着眉吩咐小豹,语气却出奇的柔和。
洛白刚点头,又听见会有些疼这句话,立即就不干了。
他抱着爪子拼命往垫子角落缩,将自己蜷成一团,却被楚予昭揪住后颈一把提了过来。
“嗷。”洛白在空中挣扎扭动了几下,见楚予昭发出疼痛的抽气声,又停下了动作。
“别动,听话。”楚予昭将他紧紧箍在怀里,拔掉药瓶塞子,就要给他爪子上药。
洛白被握住爪子,也不敢再拼命挣扎,怕将楚予昭胸膛上的剑伤碰着了,只两只眼睛惊恐地盯着爪子,嘴里发出嗷嗷的尖叫声。
第33章 故人的儿子
马车外的禁卫们听到小豹的惨嚎,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去问,只得频频透过车帘往里看。
但车帘将马车挡得死死的, 什么也看不清。
“给神猫王上药呢。”红四对他们做了个口型。
“哦哦, 那就好。”禁卫们都放下心来。
车厢内,楚予昭手拿药瓶,一脸啼笑皆非地看着还在惊恐尖叫的小豹,无奈地问:“天不怕地不怕的, 还会怕上药吗?”
嗷嗷嗷嗷嗷——
怕啊,怕怕怕怕,怕死了!
当药粉撒在爪子上时, 洛白叫得就跟杀豹似的, 但接着就发现其实根本不痛, 只是有点点些微的刺麻, 这才收住了声音。
“叫啊, 怎么不叫了?继续。”楚予昭低头上药粉, 眼也不抬地问。
楚予昭给那四只爪子都上过药, 再细心地用布巾裹好, 缠得像四只小粽子,这才将小豹放在身旁垫子上。
他垂眸看着小豹, 见他四脚摊开地趴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觉得有趣, 便伸手在他下巴上挠了几下。
结果收回手的时候, 两只小粽子迅速伸出来, 将他手给抱住不放了。
洛白被那几下挠得很舒服, 眯起眼翻身肚皮朝上, 抱着楚予昭的手往自己下巴上搁,示意他继续,不要停。
小豹这副享受惫懒的模样,似乎是取悦了楚予昭,他胸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顺从地用手指挠着小豹下巴,那些盘桓在心里的痛苦和悲愤,也被冲散了许多。
“小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在我遇险时总会出现,我是不是曾经救过你,所以来报恩的?”
楚予昭年少时,也看过太监们偷偷带进宫的画本子,那些动物报恩的故事,里面也有不少。在他记忆里,从未见过这只小豹,是这段时间突然从身边冒出来的,而且还三番两次的救他,容不得他不胡思乱想。
也许是他曾经不经意的一个举动或经历的一件事,就救下了这只小豹也说不定。
岂料小豹听到这话,只撩起眼皮懒懒看了他一眼,又叼过旁边的小毯一角盖住那覆着一层绒毛的小腹,继续眯上了眼。
不管什么时候,小丁丁一定不能露在外面,要挡上。
“看来猜错了,我就没有救过你是吧?”楚予昭停住手哑然失笑。
小豹抬起粽子爪,拨了拨脖子上那只手。
——继续啊,说话归说话,动作不要停啊。
楚予昭没再说话,手上却果真没停,一直轻柔地挠他脖颈。
洛白奔跑了一路,又在墓室里打了一场,其实已经很累了,这样放松地躺在楚予策身旁,被他轻抚着,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在他昏沉沉要睡着时,突然想起刚才吓坏了时没有顾得上学猫叫,又勉强张开口,闭着眼挽救了一声:“喵嗷。”
楚予昭声音带笑地道:“睡吧,小白猫。”
洛白睡得很香,只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对话声,醒了一点点,迷迷糊糊要接着睡,但楚予昭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就在庄子外等一下,你去把洛白接出来一起回宫,对了,把卜清风也带上……”
接我……接我做什么呀?我不是睡在这儿的吗?洛白脑子有些迟钝地反应着这句话,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哎呀,我现在是神猫王小白,洛白本来应该还留在庄子里的,他要去接洛白。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楚予昭吩咐完禁卫,刚放下马车帘子,就见旁边白影一闪,小豹已是从车门飞速窜了出去。
“小白!”他急忙从车窗探出头喊了声。
洛白听见楚予昭在喊自己,可他怎么能停下,只朝着庄子方向飞奔。几名禁卫连忙要去追赶,楚予昭却又唤住了他们:“算了,他喜欢单独来去,别追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一直看着小豹,直至那小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才怅然地坐回了马车。
洛白跑到自己藏衣服的那棵树下,抱住树就往上爬,没爬两步又开始下滑,这才发现自己爪子上还缠着白巾。
他忙将白巾拉扯掉,急急忙忙上树,将衣衫胡乱穿上,也没忘记在后腰带上插好孔雀羽,再抱着树嗖嗖滑下来。
前去接他的禁卫正在庄子里寻人,卜清风跟在后面追问:“陛下说了将贫僧也带进宫吗?”
“是的。”
卜清风在庄子里过着被软禁的生活,连庄子外都不准踏足,吃的也全是素,早就住得不耐烦了,闻言双手合十,喜气洋洋地道:“贫僧其实呆在哪里都可以清修的,阿弥陀佛。”
禁卫没找着人,想去庄外后的草坪上看看,刚出大门就撞着了慌慌张张的洛白。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别找了。”洛白连忙道。
说完了才觉得不妥,又堆起一脸诧异,语气夸张地问:“禁卫哥哥,你们在找人呀?是在找我吗?”
禁卫们对他这些话也并没在意,齐齐行了个礼后,就带着他和卜清风往马车方向走去。
骑兵们在路上排成长列,洛白也不需人带路,径直走到唯一的那架马车前爬了上去。
楚予昭端坐在马车里,见洛白钻进来时没有做声,洛白看见他后也不惊讶,很自来熟地在他身旁坐下,还道:“哥哥坐过去一点,我屁股比较大。”
楚予昭眉头跳了跳,眼睛却下意识往那部位瞥了眼,再沉着脸看向窗外。
卜清风是不敢像洛白一样往马车上钻的,但是这里就只有一辆马车,其他都是清一色的骑兵,左看右看也没见着一匹空闲的马。
“上车,陛下要问你话。”红四骑在马上,垂着眼皮道。
卜清风不再犹豫,赶紧上了车,躬身给端坐着的楚予昭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看见洛白居然和他并排坐着,内心大为震惊。
楚予昭开门见山地问:“如果将尸首上的绳索和铁钉都去掉的话,是不是就行了?”
卜清风略一思忖,道:“魂魄已经脱离了施法者的控制,但会附着在那件被施法的贴身物品上,还必须得将那件物品找到,才能超度魂魄。”
“嗯,朕知道了。”楚予昭又转头看向窗外,蹙眉想着事情。
卜清风知道这是让自己下车的意思,施了一礼后又退出车厢,中途偷眼瞥了下洛白,见他大喇喇地坐了一半座位,还往中间紧贴着皇帝,一脸的理直气壮,心里难免更为震惊。
他之前没将洛白太放在心上,此刻不得不在心中重新定位一番。
“出发!”御林军陈统领大喝一声,车轮滚滚,马蹄扬起满天尘土,整个队伍向着皇宫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