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予昭听完后,不置可否地道:“听上去伙食还不错。”
“朕,我告诉你——”
“喝掉。”楚予昭淡淡打断他。
洛白愣愣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嘴唇翕动了下,终于还是没有敢出声,只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中的汤水。
楚予昭将奏折丢回桌上,撩起眼皮看向他:“刚才不是在说吓着了害怕吗?这就是给你压惊安神的汤水,都喝掉,一滴也不许剩。”
“我其实没有多害怕的。”
“嗯?”
“真的,其实我并不害怕,不需要压惊安神。”
楚予昭抬手揉着眉心:“既然不害怕,那就回玉清宫。”
“哎呀,等等,我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可能还是有点怕。”洛白装模作样地按着胸口:“砰砰,砰砰,砰砰。”
见楚予昭垂着眼不说话,洛白怕被赶回玉清宫,也不再磨蹭,端起碗递到了嘴边。
汤水散发出浓浓的药味,未曾入口也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洛白一手端碗,一手捏着鼻子,浅浅地尝了一口。
“啊!”他发出夸张的吞咽和叹息声。
他从碗沿上方偷看楚予昭,发现他没盯着自己,便每口只润湿了唇皮,不过吞咽叹息一声接一声,动静越来越大。
楚予昭虽然在捏眉心,但眉头越皱越紧,额角的青筋也隐隐在跳动。
“啊——”
“你再发出任何声音,就立即从这屋子出去。”
洛白不出声了,只浅浅地抿着汤水。
楚予昭又冷冷道:“我数三声,倘若还没喝完,也给我出去。”
洛白心里一惊,不敢再磨蹭,还不待楚予昭数出声,就开始大口大口往下咽。
楚予昭抬起眼皮,漠然地看着前方,不带任何情绪地数数:“一——”
“我已经喝完了。”
楚予昭一顿,转头看向洛白:“喝完了?”
“喝,喝完了。”洛白张嘴喘着气,脸上却露出笑,嘴唇周围挂着一圈褐色的药汁。
“看,我一口就喝光了。”他有些骄傲又有些得意地将空碗展示给楚予昭看,“我厉害吗?你才数了个一,嗝儿。”
听到那个响亮的嗝声,楚予昭的头微微往后仰,并伸出手指凌空点了点他的嘴:“把嘴擦干净。”
见洛白就要抬起衣袖,他又警告地说:“你要是敢用袖子,马上就给我出去。”
“不用不用,我不用袖子。”洛白干净放下手,却伸出舌头,绕唇舔了一圈。
那粉红的小舌头舔了一圈后,唇上的药汁晕开,范围更大,就跟长了一圈胡子似的。
楚予昭深呼吸两次,忍无可忍地从袖里取出根素帕,扔到他怀里:“擦掉!”
“不用,我可以舔干净,我经常这样舔的,舔着很方便……”
在楚予昭的注视下,洛白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拿起帕子道:“好嘛,我就用帕子擦嘛。”
楚予昭不想再看他,拿起朱笔继续批阅奏折,可阅完两封折子后,才发现旁边的人居然没有一丝动静。
他侧头看去,发现洛白将帕子搭在脸上,仰着头,就着这个奇怪的姿势站着没动。
“你又在做什么?”
“这帕子好香啊,是哥哥身上的味道……”帕子深深起伏了下,那是洛白在深深吸气。
楚予昭似想发火,可又忍住了,只将手上的朱笔捏得很紧:“把帕子取下来。”
洛白虽然还想闻,但也听出了楚予昭语气的不对劲,赶紧将帕子从脸上揭下,递出去:“谢谢哥哥。”
“不要了。”楚予昭看也不看那张帕子。
“不要了?”洛白将帕子翻来覆去地看:“不要了那怎么办?”
“扔掉。”
“扔掉啊,那好可惜啊……”洛白不解地嘟囔着:“为什么好好的帕子就要扔掉呢?”
楚予昭挫败地将朱笔扔在书案上,对着殿门唤了声:“来人。”
殿门应声而开,那名伺立在外面的大太监进了来:“陛下。”
“准备热水,朕要沐浴。”
大太监虽然疑惑皇帝今晚为何这么早就沐浴,但还是恭敬回道:“是。”
楚予昭躺在热气腾腾的汤池子里,双臂搭着池沿,任由热水蔓过结实的胸膛,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他沐浴时从来不让宫人伺候,浴房里没有其他人,被洛白聒噪了一晚的耳朵,也总算能清静下来。
楚予昭沐浴,洛白便没有事做,回到寝殿后,开始无所事事地闲逛。看一会儿掐丝珐琅双鹤香炉,又对着造型古拙的盘龙含珠啧啧称奇,盯着那个金座莲盘,等着水滴漏下。
这水漏是一刻一滴,晶莹水珠就摇摇欲坠地挂在龙嘴里,欲滴未滴,洛白眼睛都看花了,那滴水也始终不肯滴下,最终他终于放弃了,开始去看其他玩意儿。
当他走到床边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笔筒,里面却没有笔,只插着他送给楚予昭的那根孔雀羽。
洛白看着那根孔雀羽,一阵心花怒放,又凑前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当他绕到殿角的屏风后,看见了一条垂在地上的铁链,一端被焊在了墙壁里。他猛然记起,上次哥哥被小坏折磨时,他就用这条铁链将他自己拴着。
洛白蹲下身,拿起垂在地上的那端仔细看,只见那闪着冰冷寒光的腕环里,还有着比周围颜色更深的痕迹,像是斑斑血迹。
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那铁环套上自己手腕,咔哒一声合上,再抬起手腕,对着光亮照着看。
“把那东西放下。”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洛白倏地转头,看见楚予昭正站在身后。他刚沐浴完,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袍,如瀑长发就垂落肩上,显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而苍白。
此时他眼睛盯着洛白手里的铁链,狭长凤眸里透出几分戾气,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处于就要发作的边缘。
洛白早就从他娘那里练出来敏锐的反应,当即就去解手中铁链,结果越急越解不开,胡乱地扯动一气,扯得铁链咣咣响。
这期间,他眼睛观察着楚予昭的反应,若是神情开始缓和,表示基本上没事了,若是维持不变,就要继续说软话,可若是愈加严厉,便要准备拔腿跑,什么求饶的话都不用说,因为跑得慢的话就要挨揍了。
洛白一边瞅着楚予昭,一边掰着手上铁环,熟练地道:“我错了,我不乱摸东西,娘——哥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神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洛白心里越来越没底,求饶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没了声音。
楚予昭走近两步,突然伸手,洛白条件反射地缩脖子,眼睛飞快地眨。但那只手却落在他手腕处,在铁环的某个部位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响后,铁环从他手腕上脱落,哐当坠落在地。
洛白仰着头没说话,对视片刻后,楚予昭又伸手去他后颈处,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拎小鸡似的往殿门口走。
洛白知道这是要将自己丢出去,虽然不情不愿,但现在也不敢说要留下来的话,只消极反抗,任他将自己后颈提着,两只手垂坠在胸前,脚也不配合地跟着动,就一路拖在地上。
楚予昭将他拖出殿门,松手,再退回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接受完搜查的乾德宫贴身内侍已经回来了几个,乾德宫有了使唤人手,便让双喜回去御茶房。双喜从通道另一头路过,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顿时心花怒放。
该!让你抢活儿,让你抢着往陛下眼前凑。
双喜没有多看,跟在一名太监身后往外走,却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公,伺候的人若是触怒了陛下会如何?”
那太监瞥了他一眼:“问这些做什么?”
双喜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了话,连忙道:“是我没有规矩,见到陛下太激动,说话就忘了分寸,求公公就当没听见吧。”
那太监却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给你听了也无妨,陛下仁德,咱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就算有时候做错了事,只要不是大过,陛下都不会加以责罚的。”
双喜偶尔会听到御茶房太监的私下聊话,诸如听说某个小太监又被陛下活活打死了,市井坊间又流传了一首新童谣,唱的是皇帝手段如何严苛残忍。
双喜是不信这些的,不然也不会给自己定下做一名御前太监的目标,但听说只要不是大过,陛下都不会加以责罚,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难道就不能打一顿板子吗?再不济罚跪两个时辰也行啊。”
大太监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停下脚步嘶了声:“哎我说,你这小公公就那么希望我们这些御前伺候的挨罚?”
“啊不不不,公公别误会,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替公公们担心呢。”双喜立即道歉。
大太监不满地哼了声,继续往前走,双喜再也不胡乱开口了。
洛白被楚予昭扔出屋子,就关在了门外。若是别人被皇帝这样对待,早吓得屁滚尿流,但他除了一点挫败和沮丧,心里并不惊恐,更没有自尊心受伤一类的感悟。
甚至还拖着一名匆匆路过的小太监:“姐姐,我被陛下赶出来了,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我重新进去?”
小太监吓得连连摆手,慌忙低着头走了。
房门一直紧闭着,洛白没有直接敲门,贴着门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便靠着墙席地坐下。
为了引起楚予昭的注意,还故意大声自言自语。
“其实这里睡觉也不错啊,我觉得躺着应该蛮舒服的。”
“鞋带又松了,我来系个鞋带。”
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自编歌谣。
“洛白打青蛙,青蛙呱呱呱,洛白打铁柱,铁柱哇哇哇。我错啦,救命啊,洛白别打啦。”
……
楚予昭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假装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可洛白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开始轻轻敲门:“朕,你想喝杏仁露吗?我俩一人一碗,你在里面喝,我就在外面喝……”
楚予昭的脸色越来越沉,在洛白开始打起震天的假呼噜时,将手上紧捏着的朱笔一扔,就要起身唤侍卫将人带走。
他起身时速度太快,衣摆扫动书案下层,啪嗒一声,一个小木匣被带到地上,从匣子里掉出块白底青花的碎瓷片。
楚予昭顿住了动作,凝视着那块碎瓷片,片刻后才慢慢捡起来,重新放进木匣,搁在了书案下方。
洛白正横躺在门口,突然旁边的房门就被打开,明亮灯火倾洒而出。
楚予昭站在门口,双手扶着打开的门扇,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因为背着光,他的面部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见高大的身形轮廓。
洛白躺在地上,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映得眯起了眼,却开心地冲人笑道:“你来接我进屋子啦?”
楚予昭维持着俯视的姿势没动,片刻后才问:“你就这样死皮赖脸的躺在门口?”
“唔,我就这样死皮赖脸的躺在门口。”洛白眼睛一亮,从躺姿变成了坐姿。
他以前惹恼了娘,再去讨好卖乖时,娘都会用上这个词,所以他没觉得死皮赖脸带着贬义,反而感觉很亲切。
更何况这个词出口,就代表着娘的态度会发生转变。
果然,楚予昭没再说赶他走的话,转身回了屋,只是在转身瞬间,嘴边飘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