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卓开始装模作样,剧烈咳嗽起来,温姝看了他一眼,谢卓硬着头皮演下去,“救你出来的时候伤到现在都没好,可能没有办法长途跋涉。”
云歧翻了个白眼,终于明白这几年谢卓就是这样赖下来的。
温姝看向林奉儒,林奉儒笑,“我家财散尽在此买一居所,若离开这里则身无分文。”
温姝没有再说话,他一个人往酒肆去了,月下的影子清瘦淡泊。
三个男人和一个少年注视着他,小亲王手里提着鸟笼说,“你们逼他太紧。”
云歧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最好这三个人都滚。
谢卓握紧手中的兵器,林奉儒站的笔直。
他们暂时留下来,至少能保护他不会再被祁凤霄伤害。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现在的祁凤霄还是原来的祁凤霄吗?
祁凤霄来到桃花镇的时候,桃花镇的桃花已经谢尽。
他只身一人下了马车,面容年轻却两鬓斑驳,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多看了两眼,两旁的侍卫已经就要动手,却被祁凤霄阻止,“不要在他的地方见血。”
他已许久没有嗅到宫外的空气,死气沉沉的皇宫日复一日地磨损他的寿命,人人山呼万岁,这世上却从来没有万岁。山岳千年不朽,人骨百年则腐,这几年他见过了各色各样的美人,有人眉眼像他,有人神态像他,也有人眉眼神态皆像他,但他们都不是他。
他走在长公主府荒凉的废墟中,总是能想起雪中撑着红伞的那道影子。
那把红伞在梦中曾立中霄。
他算计了一辈子,把自己的心算没了。
作为女人的隆裕似乎还在他的身体中活着,爱着,融化为祁凤霄骨血的一部分,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个怪物。
后来他找到这世上另外的一只怪物。
他们合该要至死方休。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今日温老板家的酒楼未开门。
门上套着沉重的锁,人们议论纷纷。
“温老板不在也便罢了,这店小二也不在倒是稀奇。”
“兴许瞧上了哪家的小娘子,锁了门去相看。”
“说起来这温老板年纪也似乎不大,不知是否娶了亲。”
“温老板或许生的十分丑陋,所以才见不得人。”
“这你便不懂了,今晨还有外乡人来打听,询问有没有一家酒楼的老板姓温,马车里面的贵人更是比县太爷还要气派,像是京里长途跋涉来的,马车后跟的护卫足有几千人,我与那贵人打个照面,只觉满室蓬荜生辉,可惜年纪轻轻却两鬓斑白,不知是否生了什么疾病。”
“若温老板与贵人是亲戚,容貌也不会差到哪里。”
“散了吧,去隔壁家吃酒去。”
众人渐渐散了,酒楼一日的流水也便作罢。
桃花镇外有一条河,河畔修亭台楼阁,秋风飒飒,枯叶满地,众人口中的贵人便端坐在亭中,迎风赏景,身边的侍卫又为他续添一杯酒。
“这是你亲自酿的酒?”
温姝坐在祁凤霄对面,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表情。
“那几个人都去了哪里?今日我来的时候只看到你。”
“谢卓带着云歧去打猎,林大人去替我打酒,小王爷去寻欢作乐。”
祁凤霄瞧着温姝,几年来始终惴惴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胸腔。
他做过无数次有关温姝的梦,却从来没有一次是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
大晋的天子如今在这个曾经的佞臣面前放下身段,开口解释道,“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陛下没有错,明家军数十万人的性命和温姝一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人尽皆知。”温姝叹息,“当初我入长公主府中陛下虽处处算计,我亦知其中有真心。”
祁凤霄咬牙,“当日是我着了祁凛州的道,口不择言。”
“陛下的确不该口不择言,如今温姝已经不再计较,陛下也放下罢。”
祁凤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姝。
他们当年初见的时候,温姝被人下了药,昏昏沉沉地被人搀扶着,像一只被人折断脖颈的鹤,如今那截脖颈落在祁凤霄的眼中,却恨的他想折断,也喜欢的想要生吞活剥。
“从我来见你,你便一直唤我陛下。”
“陛下的名讳岂是一介平民能称的。殿下,你我之间最好的结果便是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你还是怨我。”
温姝也站了起来,“温姝已经是一个钉在耻辱柱上的死人,如今活下来的人叫温沐青,您非要将死人的尸体重新曝晒在阳光下,让他被世人重新剥皮拆骨一回吗?”
他话说的重了,祁凤霄脸色白的像雪一般。
“您想要千古流放的名声,也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这一切都有了,留温姝在身边只是一个连累陛下的祸患。今日我跟随陛下隐姓埋名回去了,朝野上下总有见过这张脸的人,迟早会被人知道,到时候陛下如何自处?先帝机关算尽,为的就是陛下握不住江山的一天,而殿下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还要往进去跳吗?”
祁凤霄闷头将酒水一口饮尽。
“你我之间从殿下登基为帝的一刻便已经没有了结果,温姝侥幸保住一条命已经勉强,好不容易离开京城,一生都不想再踏足那是非之地。”
“温姝,你活的太明白,有时候糊涂一点也是好事。”
温姝苦笑,“殿下不也是因为活的太明白了。”
祁凤霄眉目怆然,正如温姝所说,他若没有活的如此明白,今日便还是长公主府的隆裕了。
他们都活的太明白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心中除了权衡利弊之外,若今日我只是祁凤霄,你可愿不论前尘是非,与我重新开始?”
温姝摇头。
祁凤霄的心跌落谷底。
“为何?”
“算计中参杂的真心固然可贵,却只能感动一时,这一点真心不够过一辈子,到最后反而不如寻常夫妻。不如就此结束,以免将来做一对怨偶互相憎恨。”
他爱过桑柔,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他和祁凤霄之间谁是谁非早已理不清楚了。
祁凤霄呵呵地笑,烈酒入喉,烫的四肢百脉都仿佛烧起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他和温姝之间,现实不允许,温姝不愿意,这最后的线便落到他手上,若他说断了,那便真的断了。
祁凤霄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隆庆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今后自己会娶个什么模样的姑娘,眉毛要挑,眼睛要有风情,腰肢要纤细,皮肤要白皙,他终其一生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女子,却遇到了这样一个少年。
原来是一见倾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世人容不下异类。
男人与女人之间尚且真心难得,更惶论男人与男人。
“听说前朝有一位皇帝力排众议立一位男后,被栽赃祸国殃民的帽子,皇帝的江山因他而亡,死的时候衣不蔽体。”
祁凤霄喃喃自语,“我不会让你如此……”
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有些事情会不会发生不看自己,要看时局。
亭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天的雨。
温姝饮了一口酒,“陛下,今日全当温姝送您了。”
祁凤霄遥遥举杯,看着温姝一口饮尽,心中苦涩难言。
他这一生幼年时期饱受赞誉,少年时期遭遇大变,青年时期妖冶妇饰,人到中年终于登基大位,起起落落卧薪尝胆十年又十年,总算苦尽甘来,唯一的一个盼头却想留也留不住。
“温姝,人是否当真不可以贪心?”
温姝盯着杯中的酒水缓慢道,“我曾经很是贪心,想要名利,想要桑柔,最后桑柔死了,我几乎丢了半条命。后来想要报仇,也想要得到真心,可我既然变成了侩子手,又怎么敢奢望有人真心待我?到如今,我想要隐居于此,也想要得到清净,但总有人寻来和我一遍遍讲述前尘往事。世事向来如此,总有不圆满的地方。”
当朝陛下又哭又笑,一杯一杯地饮酒,希望能酩酊大醉一场。
他少有失态的时刻,只是在这里,在温姝的面前,他想到了过去那个隆庆而已。
过去的隆庆因为太过出类拔萃,招惹杀生之祸,后来做了女子,又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解脱,等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仿佛只有在温姝的身边他的心脏才能跳动,血液才能流淌。
风雨中有大雁南飞而去。
大雁去了总有回来的一天,人死了却不能复生。
温姝在他的梦里死去千百回,早已尝遍锥心泣血的痛苦。
如今只一回相见,便胜却梦中无数。
无论他对温姝是什么感情,到这样的地步又分什么伯仲。
但这些话他在温姝面前不能说,如果有一天他即将死去,就将这些话带进坟墓,无需为他增添不必要的负累。
他做了皇帝,就要担负天下的重担,爱重庇佑的子民,等到多年以后人人安居乐业,中原王朝盛世重现,前生的罪孽也便了了,或许到那个时候才能随心一回。
两侧的侍卫无人敢抬头。
他们若是抬头,便能看到皇帝任性到极致的神情,“这最后一日,你便归了我罢,谁都不能见你。”
温姝看着他斑驳的两鬓轻轻叹息,“好。”
雨后麦田金黄,水蔓秋堤,空气中泛着泥土的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