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本想说他没这么娇弱,但饺子这时候像是能未卜先知一样,她用温柔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宋凌,他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任由饺子把他裹成个玉雪娃娃。
罗大人差事上出些了岔子,陛下罚他闭门思过两月,同时罚了三年的俸禄,罗大人现在闲的很。
每日的任务就成了清晨给老太君请完安,就去称病闭门不做出的田氏院前跪上两个时辰,夜里再来探望病着的小儿子。
宋凌被惊的不轻,他见过怕夫人的,但没见过怕夫人怕成这样的,偏府里的下人们都习以为常,见着罗大人跪在院子里,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做着自己的事,宋凌来将军府短短一个月,懂了个道理,将军府不是将军的,是将军夫人的。
罗大人再来栖竹院时,宋凌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毕竟混得这样惨的将军实在少见,罗大人见宋凌态度软化,只以为儿子是逐渐接受他了,整日里的傻乐呵。
宋凌生着病,被拘在院子里养病哪也不许去,他终于有空仔细的打量起这个院子。
栖竹院里种了片面积不小的竹林,林子里有一石亭,穿过竹林就是宋凌住的地方。
拢共算起来有四间屋子,中间是他住的主屋,边上的是下人住的,最角落里是放置杂物的屋子,靠近竹林的有间小小的书房。书房里摆放着七八张梨花木的书架,上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书,一张紫檀木的书桌安置在窗下,桌上纸墨笔砚一应俱全,宋凌最喜欢待在书房里捧一本书听着风吹竹林的唰唰声,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
说起书房里的书,宋凌惊奇的发现绝大部分都是他在石先生那间破败的草屋里见过的。
石先生是宋凌的启蒙恩师,只知道姓石,是个屡试不中的大龄秀才,平时以帮附近的村民们代写书信过活,还能时不时的作两首酸诗,自己站在村头老槐树下悲春伤秋一番。
近几年还增添了给幼童启蒙的业务,给自己那几间破草屋取了个三不学堂的狗屁不通的名字。
宋凌曾问过石先生三不是哪三不,石先生拿起把炒花生放在手里一搓,饱满的花生就露了出来,将花生扔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不喝酒,不早起,”他狡黠的看了眼宋凌,“还有不骗小孩。”
开始还真有几个大人交了不菲的束修把自家孩子送过去,做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主要是是嫌束€€要的太多,渐渐的三不学堂就只剩了宋凌一个人。
他第一次被宋娘子带着去见石先生的时候,他正站在村头槐树下摇头晃脑的吟唱着新作的词曲。
他看面相只有三十岁上下,可罩在眉宇间的愁苦又像是个阅尽千帆的耄耋老者,他穿着浅色的儒生服,头上包着青色的方巾,眺望夕阳的余晖,目光深邃幽长。
四岁的宋凌被镇住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想成为和石先生一样有故事的文化人。
后来,在长久的相处下,宋凌终于知道了弄清楚了,石先生不是有故事的文化人,他就是个懒汉酒鬼。
宋凌不知道他娘到底给了石先生多少束€€,反正自从他来三不学堂后,石先生就彻底放弃了代写书信的活计,每日里待在草屋喝的烂醉如泥连最喜欢老槐树也不去了。
在他喝醉的时候宋凌就自己翻看石先生草屋里随意摆放的书籍,他有个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论是什么书他都先印在脑子里,那些不能理解的大道理就全自己瞎琢磨,与其说是石先生把他教的像个小酸儒,不如说是他自己把自己看成了酸儒。
草屋里的书一看完,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新的,宋凌只当是先生买的,拿起本新书囫囵吞枣的背着。
石先生虽然有许许多多的毛病,但他真是个很称职的夫子,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不论宋凌提出多奇怪的问题,他都能答上。
宋凌感到震惊,有次石先生半醉的时候他问:“先生,你这样博学的人都考不上举人,那举人老爷得有多厉害?”
石先生醉的不辨东西,随口回答:“那是你先生看不上举人,他们求着我当大官我都不乐意!”狂傲至极。
宋凌只当是醉鬼吹牛不放在心上,更加用功的背起书,毕竟想当举人真的太难了啊!
如今身在上京,翻看着罗府上远不如石先生破败草屋里种类齐全的书本,宋凌才发现,石先生可能不止是个简单的落第秀才。
等他身子好些了,宋凌开始向老太君和田氏请安。
给老太君请安他总是去的最早,日复一日的老太君看他的目光越发慈爱,等他走的时候还经常让身边的老妈妈给他塞上各种各样的零嘴,给祖母请安难免遇上某只汪汪叫的狗。
罗少爷一个月能来请安三次就是了不得的孝顺了,他来的迟,到的时候宋凌已经准备走了,他们在夹道上狭路相逢,一个仗着个子高下巴微抬睥睨宋凌,心里想着,假正经。
一个不把罗锦年当人,对他的各种挑衅视而不见,只冷哼一声表达不屑。
电光火石间表达了对彼此的厌恶,又飞速错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仿佛多待一会就是对彼此的折磨。
宋凌觉得很奇怪,罗锦年既然这么厌恶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推他下水的事说出去?
“你为什么不把他推你下水的事说出去?”傅秋池拿着根银制的长杆,穿过笼子的缝隙戳着自家那只即将败下阵来的蟋蟀。
“谁说是他推我下去的!是我天太黑路太滑我自己摔下去的!”罗锦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从蹲着的石凳上站了起来。
“哦~”
罗锦年对上好友意味深长的目光,颓丧的坐在凳子上,“他还太小了,谋杀兄长这个罪名不是他担的起的。”
其实罗少爷想太多,以他的名声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傅秋池装作认真的听着,实则注意力一直放在两只斗的正欢的蟋蟀上,余光瞄到好友没注意到他,银杆子悄悄抵到罗锦年那只威风凛凛的蟋蟀上,手上一用力给蟋蟀开了个洞,蟋蟀倒在笼子里,后腿抽搐两下不动了。
傅秋池把银杆子扔在石桌面上,改蹲为坐,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语调轻快:“所以你想好怎么收拾他了?”
罗锦年身子前倾笑得不怀好意,把手搭在傅秋池肩膀上,“你等着看吧,我要让那小杂种跪下来求我放过他。”
“唔,先别说这个,你好像输了。”傅秋池甩开罗锦年的手,指了指蟋蟀笼子,先一步起身离开凉亭。
下了石阶他回头补充道:“你输了,按照赌约这个月的花费都归你了。”
罗锦年正抱着蟋蟀笼子仔细查看,“不应该啊,我家大壮明明是占了上风,怎么会一下就输了。”
终于他注意到了蟋蟀背上那可疑的血迹,一拍桌子站起来,语调高昂且急促:“傅秋池你个鳖货!”
傅秋池与罗锦年同是上京最出名的两位公子,不同的是傅秋池是美名,罗锦年不说也罢。
傅丞相嫡长子傅秋池,聪明绝顶才华横溢年方十三就考上秀才,家世出众,品貌一流,谁见了都说好。
但罗锦年却知道,这货又是个会装样子的,面上风度翩翩背地里斗鸡遛狗。
等等,为什么是又,罗锦年摩挲着下巴冥思苦想,半晌他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追上前头的傅秋池,揽着他脖子雀跃道:“我把家里小杂种介绍给你当弟弟吧,你们才是亲哥俩。”
都一肚子坏水。
武官有个领头的罗将军,文官自然也有€€傅丞相。
两人在大势的推动下斗的和乌眼鸡一样,他们的儿子明面上也是王不见王,水火不容,私下里却不知何时勾搭在一起,也斗的火热,不过斗的是蟋蟀。
第9章 夫人们
宋凌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不会直接去给田氏请安,他先回自己院子里或是看书或是习字,等壁上的珐琅钟镂空的指针指到巳时一刻罗大人差不多跪完了,再从栖竹院出发去田氏的院子。
田氏不待见他,宋凌清楚,哪家的主母会喜欢私生子,还是个九岁大的私生子,不给他穿小鞋已是宽宏大量了。
换了别家主母说不定都在盘算着怎么弄死他这个碍眼的小杂种了,高门深院的主母有的是手段,真遇上面甜心苦的,宋凌这小蚂蚁人一只小手指都能按死。
田氏虽不见他,但也没为难过他,宋凌是个识好歹的。
他站在院门口,站的笔挺,一丝不苟的行礼,再躬身退去。
紫苏挑来门帘看着,等宋凌走远放下门帘子,点了盏油灯放在榻上的小几上,说道:“娘子,那宋凌又来了。”
田氏只穿着里衣,半躺在榻上手上拿了本兵书不时翻页,头也不抬的回答道:“他倒是懂规矩。”
“用不着他假惺惺。”紫苏低声说。
见田氏不说话紫苏又忍不住道:“娘子奴知道您伤心可总这样不出门也不是个办法,老爷是个偏心的,有了小儿子就忘了咱家少爷,您再不出去那宋凌都能爬到大少爷头上去了。”
田氏翻页的手顿了顿,她抬眼看着紫苏,语气严厉:“紫苏,这件事错的到底是谁,你我心里都清楚,不要迁怒一个孩子,锦年开年就十三,犯不着我为他事事操心。”
语气和缓下来,拍了拍紫苏的手:“我心里有数,该出去的时候自然就出去了。”
紫苏眼眶酸涩,哽咽道:“那罗青山当年说的好听,如今这般羞辱娘子,奴,奴真是恨不得捅他个几刀给娘子出气。”
田氏听着她大逆不道的话笑了:“要捅也是你娘子我来捅,紫苏帮着我遮掩可别被爹发现了。”
紫苏顿时破涕为笑。
宋凌回院子的时候饺子正站在门口等他,手上拿了件狐狸毛的披风,远远见着宋凌连忙迎上来弯腰给宋凌披上,手上动作轻柔嘴里抱怨着:“少爷你怎么又穿这么少出去了?五夫人说过了你身子弱不能受凉,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宋凌无奈一笑,又听饺子说:“五夫人来了,正在里头等你像是带了什么东西给少爷。”
“五婶子来了?”宋凌不再磨蹭,等饺子给他穿好披风急匆匆的往里去,他不想让长辈久等。
白氏正端着杯茶细细品着,听见脚步声便认出了来人,她放下茶杯笑道:“凌儿,你慢点跑,仔细摔了。”
“五婶今日怎的得了空来看侄子?”
白氏每每见着宋凌年纪小小却非学着老成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从喉咙里发出气音,“你四婶让我给你带些东西,王家商队刚出海回来得了不少好物,选了几件稀罕玩意儿给你带过来。”
宋凌这才注意到白氏旁边的几上放了两只檀木盒子,他板着小脸,“劳婶子们费心了。”
自宋凌来到罗家,送进院里的奇珍连小库房都快装满了,宋凌也从刚开始的惴惴不安到现在的习以为常,甚至还能面无表情的想,库房装满了该把东西往哪放,这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书房里壁上挂着的那只西域进口的珐琅钟就是四婶送来的,据说是一等一的珍贵物什,整个礼朝也只有五个,三个在皇宫,一个在宋凌书房,剩下一个本在罗锦年那儿,现在成了堆瓦砾不知道被他扔哪去了。
宋凌终于知道罗锦年那丢金弃玉的骄奢毛病是哪来的了,总归和这位出手壕阔的五婶脱不了干系。
罗家这几位夫人个个都很有些来头。
老太君闺名宋凝霜,宋在礼朝是大姓更是国姓,老太君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其父老安乐王是永顺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永顺帝能算当今的太爷爷,老安乐王子嗣单薄,膝下不丰只老太君一个嫡女,宋凝霜,更是永顺帝亲封的永福郡主。老王爷因无子便从同宗的孩子里挑了个父母早亡的做嗣子,后承袭王位的也是这位,自老王妃仙逝后老太君就与安乐王府断了联系不再来往,总之现在的安乐王府和将军府是没什么关系的。
大夫人是个孤女,她原是靠近狄戎与礼朝交界处一座小城里县令的女儿,后来那小城被狄戎人屠了个一干二净,罗家大爷奉命去查探情况,在一片废墟与血海里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季郁金,并带回罗家。自罗大爷五年前死在狄戎战场上后,她就在自己院里建了个小佛堂日日烧香礼佛闭门不出,宋凌只在家宴上见过他一次。
二夫人杜氏是老侯爷下属的女儿。
三夫人,也就是如今的当家主母,姓田单字一个婉,是田国公的嫡女。
礼朝如今有两大心腹大患,北面有虎视眈眈的狄戎,西面有居心叵测的凶真。
狄戎人游牧而生,又分为不同的部落,每个部落都有自己专属的图腾,不论是哪朝哪代都是中原人的心腹大患,每到水草不丰的时候,狄戎都会对礼朝周边进行大肆劫掠,为了生存狄戎的战士们个个悍勇无比锐不可当,礼朝长在安乐窝里的士兵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每每入侵都会给礼朝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可能最关注北边草原上水草状况的,除了狄戎人就是礼朝吧,这两个民族绝无和解的可能,除非礼朝愿意大开关门,分出部分富饶的领土给狄戎人,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二者之间也就只剩了打一条路。
凶真是一个国家的名字,原是个西域小国国民多靠着走商为生,与礼朝关系不算好,但也坏不到哪去,直到大量的凶恶之徒从世界各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逃入西域,外来人的加入带来了先进的技术,也带来了野心。西域不像中原水土肥沃,珍贵的水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甚至连狄戎都比不上。
狄戎好歹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牛羊,他们有什么?只有漫天的黄沙,和变幻无常的恶劣天气,凶真无法避免的也和狄戎一样看上了礼朝这块肥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
镇国将军守狄戎,田国公守凶真,和罗家常驻上京不同,田家常年守在西域边界远京中的权力斗争。
因着田罗两家的姻亲关系外头都把他们看作一家人,田罗两家加起来掌握了礼朝几乎一半的兵力,也难怪文官们看着罗大人食不下咽如鲠在喉,只要田罗稍有二心,都不用他们自己动手,只要从边关撤军,任由狄戎和凶真的军队长驱直入那家国倾覆就在转瞬之间。
四夫人王氏闺名王青黛,家中是闻名天下的第一皇商,王家人个个都是行商算账的行家,修的商道北到狄戎西到凶真,做生意做到对头头上去了,连海上都有他们的船队,每年带回来的金银真是山一样高,民间有传言说,天下一三分之一的财富都在王家。
王家每年给礼朝国库带来的收入更是天文数字,宋凌还听饺子说了个小道消息。
如今朝堂上贪官污吏无数,每年军费发下来经过层层盘剥,送到将士们手里剩不下几个子,田罗两家每年的军费实际上都是王氏给的。
宋凌无语凝噎,怪不得罗大人在这将军府里地位如此低下,吃别人的用别人的,换了谁都硬气不起来。
五夫人白绮,是江南柳州白家的女儿,白家是大名鼎鼎的医学世家,先祖是名垂千古的医圣白怀仁,白家人医术超群,因着白家祖训,白家人永不入朝堂,如今在柳州经营着一家名为济生堂的医馆。
“凌儿过来我给你把把脉,”白氏笑着对宋凌说。
饺子手脚利落的从屋里搬了把椅子放在白氏对面,宋凌应了声,撩开袍子坐在椅子上。
他实在矮了些,小小个人坐在椅子上,脚悬在空中,偏偏做出副严肃模样,白氏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身子前倾捏了下宋凌嫩豆腐样的侧脸,嗔道:“还好脸上没留印子,我们凌儿长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娘子,罗锦年那浑球,要是留了印子,看婶儿不扒了他的皮。”
宋凌感受脸上的触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算正确,宋娘子别说和他亲近,连个眼神都不舍得施舍给他,和他距离最近的一次或许就是他走的那天。石先生是个男子,待他多是放养,也不曾这样亲近过。
他习惯了别人鄙夷的不屑的羡慕的尊敬的憎恶的目光,但面对白氏温柔的慈爱的目光,宋凌满心惶恐,他得到的爱太少了,现骤然得到反而让他不安,宋凌身子绷的更紧了。
白氏见他神色以为他不习惯和人亲近,不一会儿就收回手,开始给宋凌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