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有一股大力自手臂传来,他身子被扯得一歪。
抬眼一看,罗锦年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硬生生将他拽离地道口,还不等他发难,罗锦年先声夺人:“你嫌命长?往里头看什么看,万一有陷阱在内,你这小命够死几次?”罗锦年抓住宋凌的手越收越紧,语气怒意深藏。
宋凌轻轻推了推罗锦年,唇边仍挂着浅浅笑意,不见恼色:“兄长勿忧,此地道应是黄知翁为自己留的逃生之路,不会有陷阱。”
虽用了‘应’这等推测之词,但宋凌语气甚是笃定。
罗锦年却没有放开他,呛声道:“宋凌你少给我咬文嚼字!放文人屁!娘亲既然让我护着你安危,那危险与不危险都该由我来定,我说此地危险,那就是危险。你再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我就先卸了你一条腿,看你还能往哪儿去!”
一路行来,宋凌以身犯险已不在少数,从古丘巴勒找上他开始,他就该知道此行危险。但宋凌既没事先告知娘,也没告诉他,反而一意孤行以身犯险,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再到故意暴露身份有问题,使青葙庄之人察觉,想看清幕后人行动,这桩桩件件又有哪件冤枉了他。
早在古丘巴勒找上他时,他就该将此事告知娘,让娘排遣死士前来。
不论宋凌是自负也好,不怕死也罢,他不在意自己的命,但府中有的是人在乎。
父亲,母亲,祖母,芊玉,各位婶婶,甚至是他,都比宋凌自己更看重他的命!
地道之事仅仅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凌嗤笑一声,也不再尝试推开罗锦年,玩味一笑:“娘亲?”
罗锦年脸色涨得通红,尽管宋凌没再说什么,但他仍然从他玩味的表情中读出了未尽之言。
他在说:满口娘亲的乳臭未干小孩,哪来的立场说教。
宋凌无法理解罗锦年突如其来的怒气,他做的每个选择,都是在推演下做出的最合适的抉择,并无错处,罗锦年到底为何突然发难?他幼时总不吝啬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想法,随着年岁增长,也愈加扭曲。
欣赏了会儿罗锦年的羞恼,又偏头看向正担忧的杜春杏,他挂起宽慰的笑意,示意婶子不用担心。
转而看向罗锦年,恶意的揣测。
罗锦年是因为婶子正在看着,自己却抢了他风头,他心生不满,这才突然发难。
合情合理。
作者有话说:
凌儿太聪明,也太自负,唉。
第65章 百相(十四)
“罗锦年!你在威胁谁呢?我先把你腿卸了,小兔崽子。”杜春杏及时上前中断了越呛越浓的火药味,她一手拉开罗锦年,对着宋凌笑道:“凌儿,你兄长也是担心你,你知道的他向来不会说话。”
罗锦年正要反驳,后颈传来阵痛感,他低头正正对上杜春杏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轻咽唾沫,睫羽下垂不再言语。
正事在前,宋凌也不想与罗锦年多加纠缠,配合道:“兄长所言无差,是凌莽撞,不如让侍卫先下地道探清楚,婶子以为如何?”
“就依凌儿所言。”
两刻钟后。
“回禀五夫人,地道内并无陷阱。属下发现地道中有一老者尸体,年约七十上下,身量约七尺。致命伤在咽喉,被人以指剑洞穿。”
“地道出口处被人炸毁,待属下将碎石清理后才能知道通向何处。”
杜春杏沉吟片刻,转身询问宋凌意见后说道:“把尸体带上来。”
侍卫躬身退下,与同伴一道将尸体抬往院间。
宋凌看着地上那具占满泥灰的尸体,叹息一声,果然是黄知翁。
黄知翁应该是亡于古丘巴勒之手。
按照他之前推测,古丘巴勒在杜春杏指使下杀害杜少伤,目的是为了引他们查出杜府与狄戎有勾结之事。那杜少伤尸体上就一定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能直指狄戎的痕迹。
假使黄知翁是狄戎藏在青葙庄的暗手之一,那古丘巴勒撤走时完全没有必要杀了他,将他留个活口,留在此处。让他们发现黄知翁进而从他口中问出青葙庄与狄戎的龌龊事,岂不更能达成目的?
那古丘巴勒为何要杀了黄知翁?杜春杏与古丘巴勒不是一条心,这是他能确定的。但因妩娘在杜春杏手中,古丘巴勒不能违抗杜春杏命令,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违抗。
就像此前,他也并未将杜春杏吩咐他的事全部告知宋凌,达成协议后两人也并未再见面。那么多此一举的杀了黄知翁会不会就是他暗中的反抗,想借黄知翁传达不能宣之于口的信息?
思及此处,宋凌凝神看向黄知翁咽喉处的伤口,果如侍卫所言,被人以指剑洞穿咽喉。血液以喷溅状射出,伤口处黑色血块凝结,分外狰狞。
他想到了杜少伤死状,致命伤在左胸,一剑穿心。
昨夜古丘巴勒所持兵器为一匕首,一短剑。若他所料不差,杜春杏的目的是通过杜少伤之死捅出青葙庄身后的狄戎人。
那作为明面上的狄戎人€€€€古丘巴勒。
杜少伤身上的剑伤定和古丘巴勒随身所带剑器吻合。
既然古丘巴勒随身携带兵刃,那为何发大费周折的用指剑杀了黄知翁?
想展示武力?
宋凌被自己这个猜测逗得失笑出声,在罗锦年困惑的眼神中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罗锦年的话还真有可能干出此事,杜少伤与黄知翁截然不同的死状,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是想借尸体告诉我,杜少伤不是他杀的?
按照他此前推测,古丘巴勒绑了杜少伤后杀了他将尸体藏在黄知翁小院,引罗锦年前来,发现尸体。
难道说,古丘巴勒真未说谎,他接到的命令真的只是简单的将罗锦年引到指定地点,挟持与谋杀都与他无关?
甚至刻意以黄知翁尸体提醒。
不,古丘巴勒是狄戎人,生性狡诈凶狠,尽管达成协议,他的话也不能尽信。而且说到底,宋凌与古丘巴勒真正的交易内容是他帮古丘巴勒救出妩娘,事成之后古丘巴勒告知他当年刺杀真相。
古丘巴勒本就没义务告诉他其余事,眼下古丘巴勒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故布疑云,让他破局更难也说不准。
异族,不可信。
不过古丘巴勒如此大费周折传达的信息,也让他多存了个心眼,凡事多思多虑总是无错。
罗锦年余光偷偷的观察宋凌,发现他专注的盯着尸体上的狰狞伤口,甚至发出两声轻笑,看起来全然不怕。宋凌眼神似刮骨之刀,一寸寸刮在尸体上,让他不寒而栗。
他忍不住退到杜春杏身后,捂着眼,心中胡思乱想。
宋凌这小子该不是有什么难言癖好?
“让开,你们是谁?敢在青葙庄放肆!庄主当面,你们还敢拦着?”
小院外的骚动打断了宋凌思绪,也打断了罗锦年的胡思乱想。
“哼!”
杜春杏冷哼一声,接过仆妇递来的帷帽戴在头上,冷冷道:“杜老爷来了,你们不用说话,跟在我身后,看他敢不敢动你们一根手指头!”
宋凌依言站在杜春杏身后,他注意到杜春杏对生父的称呼,‘杜老爷’。礼朝最重礼法,于女子而言,父为天,夫为地。即便是当朝皇后在生父面前,也只能受半礼,还全礼。
而杜春杏却直呼杜老爷,矛盾显然已经不可调和。
“让他们进来。”杜春杏吩咐道。
仆妇领命高声道:“二夫人有令,让他们进来!”
守在门口的罗府护卫,放下手中兵刃退后两步,让开了院门。
杜老爷见状抬手在空中虚按,青葙庄下人会意,也鸣金收兵,护在杜老爷身侧。
小院门庭大开。
父女两人遥遥对立。
他们肉体血脉相连,一脉相承,魂灵却早已背道而驰。走在骨血铸就的大道上,一人往前一人向后,形同陌路。
杜老爷脚步凝重,身子越来越佝偻,望着二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突然悲从中来,不由得老泪纵横,哽咽道:“杏娘,你回来了。”
杜春杏却不为所动,冷笑一声,淡漠道:“杜老爷忘了,妾乃将军府二夫人。”
杜老爷枯槁的脸色更加惨败,身子摇摇欲坠,管事上前扶住杜老爷,哀凄道:“娘子,再如何老爷也是您生父……”
“行了,杜老爷还是有事说事。”杜春杏打断道。
缓了阵,杜老爷终于提上一口气,他与杜春杏决裂多年,此情此景也不是没设想过,眼下最重要还是让她交出杀害伤儿的凶手。
杜老爷推开管事,悲凄之色收敛:“伤儿亡于歹人之手,凡请二夫人交出身后凶手让我处置。”
“哈哈哈。”
杜春杏忽然捧腹大笑,扯住身后罗锦年衣袖,一把将他拽了出来,抬手撕下罗锦年脸上的易容面具。单手按在罗锦年后背,将人推到身前来。
“就杜少伤那贱命也配与我将军府嫡长子相提并论?休说杜少伤不是锦年杀的,就算是!”
“你又能如何?”杜春杏止住笑意,与杜老爷如出一辙的凌厉凤眼狠狠一扫青葙庄来人。
罗锦年下巴微抬,以睥睨之态环视众人,盛气凌人道:“你又能如何!”
作者有话说:
凌儿优点是想得多,缺点是想太多。
第66章 百相(十五)
罗锦年相貌出众,在上京城中行事也极尽张扬,让人一见难忘,就是没见过他人的,家中也备着两幅画像,以免将来冲撞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更别提杜老爷原是罗老将军手下右先锋,镇国将军府这位金尊玉贵的郎君出生时,他也曾赶去随礼。
自然是认得罗锦年。
杜老爷深吸口气,震惊之色一闪而逝,垂首掩住眼底惊慌,愤恨与怨毒神色也尽数收敛,只余眉宇间浓稠的悲意,他躬身抱拳深深一礼:“原是郎君当面,请恕老朽无状。”
主家躬身行礼,随行之人怎会干愣着,青葙庄来人解下兵刃,跪了一地。
态度来了个翻天覆地的转变。
罗锦年侧有长辈撑腰,后有幼弟注视,正打算好好出一口恶气,杜老爷突然恭敬的态度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百被奉还。人若捧着他,身段放低些,将他捧高兴了,他也不介意展示身为豪门望族的气量。
但杜老爷不仅拿莫须有之事污蔑他,还将他在祖祠绑了一夜,污蔑事小,让他吸了一晚上秽气事大。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了,他也枉称纨绔!
罗锦年不闪不避,泰然自若的受了杜老爷全礼,冷笑道:“杜老爷昨夜对我喊打喊杀,丝毫不打算听我辩驳。今日倒好,一听我身份,也不喊打喊杀了。行此谄媚之举,杜老爷简直枉称老朽,不过一看碟下菜的庸人!”
一番话说得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不仅再次表明了自己并非凶手,还狠狠损了杜老爷。站在稍远处旁观的宋凌都忍不住想为罗锦年拍手叫好。
这真的是罗锦年?莫非五婶替他易容时顺便给他换了个灵光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