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她曾让侍卫将手臂回收,想研究这从未见过的猛毒。
但等侍卫找到时,小臂早已经被腐蚀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甚至连坚硬的骨头上都出现了紫黑色的腐蚀痕迹,犹如蛇吻。
因着那毒有海棠香味,五婶取名海棠心。
海棠?海棠!
宋凌想到刚入灵堂时闻到的带着甜腥的海棠香。
海棠心!时隔八年再现青葙庄。
独属狄戎的奇毒居然出现在青葙庄,他们果然和狄戎脱不了干系!
宋凌眼神一厉。
侍卫还在接着说:“杜少伤尸体致命伤在胸口……”大体与同羽验出的别无二致,但并未根据伤口推测出剑器的尺寸。
杜春杏原计划引开杜老爷,好好验一验杜少伤尸体,却不料杜老爷也死了,眼下正好一并验了。
听完回禀,宋凌藏在衣袖中的手用力按了按罗锦年虎口,示意他别说话。同时心念极转,看不出伤口有异样,也对,同羽乃是血刃之人,万中无一的精锐,寻常侍卫自然比不上他的眼力。
侍卫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依小人看来,伤口处有被二次破坏的痕迹。最开始只有剑伤,现在剑口却被人以刀伤覆盖,像是在掩盖什么。”侍卫说完就垂下头,不敢看各位主子神色。
杜春杏重重一跺脚,咬牙切齿道:“杜少伤之死果然有问题!死老鬼非要将杜少伤之死栽在你们身上,他果然知道些什么!我们验迟了,线索都被他毁了!”
宋凌握住罗锦年的手愈加用力,他叹息一声道:“别处可还有线索?”
杜春杏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缓情绪,狠声道:“我已经派人去搜管事和老鬼住处,凌儿可要与我一起等着?”
宋凌自无不可。
眼尖的下人替三位主子抬了椅子,摆在庭院中。
杜春杏居中,宋凌与罗锦年分列两侧。
宋凌收回手,向罗锦年无声的做了个口型,
交给我。
罗锦年抿紧唇角,也不知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一言不发的松开宋凌,没骨头似的歪坐在圈椅之上,怔怔望着墨蓝色天空,神游天外。
宋凌撩开衣袍下摆,临危正坐。
他心中波澜起伏。
伤口被破坏了,杜春杏是什么也没验出来,但他可不一样。
此番故作遮掩,作贼心虚之举不是正说明杜老爷心中有鬼吗!
城南武器库之行看来是非去不可了,宜快不宜慢,迟则生变!
还有一事也很奇怪,青葙庄庄主死了,少庄主也死了,为什么青葙村村民口中的青葙庄夫人,二婶口中的贱妾却从始至终都未出现过?
主君死了,儿子也死了,没道理还藏着不露面啊。
是她也早就死了,还是她跑了,早不在青葙庄?
青葙庄名义上的第三位主人,诡异的消失不见!
宋凌觉得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较大,无论是从村民口中,还是二婶口中,都能得出一个消息。
杜老爷对这侍妾爱若珍宝,除了没有正室的名份,正室该有的体面她是一点不少。而且这偌大青葙庄除了她以外再无第二位侍妾,杜老爷对她的儿子也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可见受宠程度。
因此,杜老爷察觉事情不对,早早便将爱妾送走的可能性更大!
“那贱婢呢?!”杜春杏突然毫无征兆的起身,狠声道。
显然她也察觉到了异样,她此前为了在宋凌等小辈面前维持长辈体面,即便恨毒了杜老爷,也一口一个老爷的称呼着。
如今许是受激太过,再顾不上体面。直接唤老东西,贱婢。
罗锦年就是再没脑子也知道这话不能接,二婶口中贱婢毫无疑问是杜老爷侍妾,二婶庶母,二婶能一口一个贱婢。他可不敢,那不止是对杜老爷侍妾的轻蔑,也冒犯了二婶。
被自家亲娘按着学了多年规矩,倒也没全学到狗肚子里去。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歪在椅子上发呆。
罗锦年都懂的道理,宋凌自然也懂。
杜春杏发泄了一会儿,颓然坐在椅子上,自问自答道:“杜海把贱婢当心肝,怎会让她留在是非地,区区一个贱婢,倒是让杜海掏心掏肺!”
就在罗锦年把自己当聋子,宋凌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时。
“夫人!”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在压抑的气氛下,前去搜查管事和杜老爷住处的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罗锦年狠狠松了口气。
第72章 百相(二十一)
“奴等在管事屋中衣箱暗层里发现了信件数十。”
“精铁弓弩一把,毒药三瓶。”
回话的人一侧身让出身后端着木托盘的仆妇,托盘中摆放着一叠厚厚信件,信件旁是造型粗犷的弓弩,青瓷白釉的小瓷瓶放在角落。
杜春杏接过仆妇递上的皮制手衣,先拿起一封信件翻阅,一目三行的看完,将书信扔在托盘上,冷笑道:“杜海倒是把自家洗脱得干净。”
“凌儿,锦年,你们来看看。”
宋凌应了声,也带上手衣拿起一封书信察看,连续看了四五封,眉头紧锁。
信件多是管事和一代号为寅的人一问一答,开始是简单的上京地形图,二人言辞也颇为隐晦。
谈及地点人名,多用代号指称,叫人看得一头雾水。
但按着书信日期,最后一封是一个月前。
上言,主家,毒物。
保妻儿一生无忧。
根据杜老爷之死,不难推断出一个事实,管事与外贼勾结,害了少庄主性命。最后眼见罗府查到头上来,怕事情败露毒杀了杜老爷后自尽而亡。
信上虽并未直接提及狄戎,但狄戎制式的弓弩,和狄戎独有的剧毒,都暗示了外贼的身份。
但此事若真是管事所为,那他为何会把可以致命书信的留存?
不该如此疏忽啊。
杜春杏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指着书信冷笑道:“凌儿觉得可信吗?”
不等宋凌回话,她抓起一把书信狠狠掷在地上,厉声道:“全是谎言!”
宋凌默默躬身将书信拾起。
杜春杏先是命人将小瓷瓶送回罗家交给白氏查验,又将弓弩仔细封存。
做好这一切吩咐道:“去找管事家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不到了,宋凌在心中默默补充,不论是沉尸泥沼,又或是远走高飞,现在去肯定是找不着了。
他看着书信上的蜡封在脑海中仔细复盘在青葙庄发生的事。
按照他此前推测,杜春杏排这好大一场戏,是为了揭露杜家与狄戎勾结,她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杜家与狄戎龌龊的实质性证据。甚至很可能连狄戎在上京的据点都已经摸清楚,但她不能自己出手。
眼下世道,父权为天,哪怕杜老爷犯下滔天大罪,也不能由她这个做女儿的揭露。
若杜春杏亲自下场,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场。
但杜春杏如今为将军府二夫人,地位尊崇,又如何舍得这一切。
因此只有一路引导他们,引导他们发现杜家皮子下藏着的流脓,最后再让藏在青葙庄的暗手拿出证据,一锤定音。
证据可能是狄戎在上京的据点,也有可能是知道杜老爷与狄戎来往的人证,或者物证。
杜老爷玩儿了一出移花接木,将事全栽到管事头上,杜春杏自然不愿看到这样。
若他所料不差,接下来杜春杏会想方设法的替管事洗脱嫌疑。
但他却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凡事需得掌握主动,城南武器库便是杜春杏意料之外的变故。
验到了剑伤的只有他!
等仆从将搜查出的事物收好,杜春杏忽然道:“凌儿,锦年,你们随我来。”
来了。
宋凌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的应了声,身后跟着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的罗锦年。
穿过一片回廊,到了一处荒凉小院,宋凌抬首一观小院门庭。中悬匾额,边角破损,挂得歪歪扭扭,遍结蛛网,依稀可见掠影轩三字。
杜春杏抬手抚摸着摇摇欲坠的大门,良久不语。
风吹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所住之地。”
她目露怀念之色,追忆道:“母亲性子宽厚,对那贱婢也当半个女儿看待,从无苛待。”
“可谁料到,最后害死她的也是这份宽厚,母亲她不是寿尽而亡,她是死在她看若半女的毒妇手中,死在是非不辨的杜海手中。”嗓音中的怨毒溢满而出。
原来如此,宋凌暗叹一声,他此前便察觉杜春杏对杜家的恨意来得莫名,就算杜老爷在发妻死后另纳娇妾,诞下庶子,杜春杏也不该如此恨意深重,非要致杜家满门于死地。
如此这般便说得通了,杜春杏与杜家之间隔着的是杀母之仇。
在她眼中,杜家的每一位都不是亲人,是凶手。
侍妾是罪魁祸首,杜老爷是帮凶,杜少伤是踩着她母亲尸骨出生的孽种。
血债需得血偿!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待一会儿,陪陪我母亲。”
杜春杏始终背对着宋凌二人,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能从悲戚绕着的呼吸声中,听见她万一的恨,万一的伤,万一的想。
宋凌二人无声行礼,先后提步离开。
走在回廊上时,天上突生小雪。
细小的雪花落在青葙庄处处可见的白绫之上,一时竟分不清谁更白,谁更清。
青葙庄正如看似纯洁无瑕的雪花,化了开来,满地脏污。
宋凌走着走着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他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