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罗锦年才是特殊。
他忽然能理解宋凌为何不能同他一般全心全意信任亲人,因为宋凌得到的本就不纯粹。
是怜悯,是施舍。
宋凌无疑是最清醒的,罗府所有人都看得清,除了他罗锦年。
杜春杏误以为罗锦年是委屈了,抚了抚他背脊无奈道:“都快及冠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婶子也不求你能和凌儿一样能干,只愿你将来能当个富贵闲人,快意一生。”
“那宋凌呢,将来婶子希望他成为怎样的人?”罗锦年沉声问道。
“凌儿他向来是有大主意的,婶子怎知道他将来会如何。”
罗锦年却不想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他追问道:“如果他将来选择的路满是荆棘,婶子可会像帮我一样,全心全力帮他?”他猛的抬头,直勾勾的盯着杜春杏。
杜春杏神色一僵,须臾恢复如常,她嘴角挂着笑意:“自然,你们都是我侄儿。”
罗锦年抿紧唇角,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面前之人在说谎。
杜春杏缓缓起身,调笑道:“要不要婶子帮你给凌儿递话?”
罗锦年歪坐在榻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待他回过神,早不见了杜春杏身影,他暗道一声糟糕,披上衣物慌忙追了出去。
此时天上笼着层薄薄的黑色轻纱,杜春杏引一盏小灯于黑夜中漫步。
火光映亮了她半边脸,慈眉善目。
另一半与黑夜共眠,敛寒凝霜。
到宋凌居住的客院时,她推开院门,轻叩内室房门。
室内响起道清冽的声音,夹杂着破碎的咳嗽声:“请进。”
杜春杏出乎意料的挑了挑眉,唇边挂上笑意,轻轻推开门。
宋凌端坐在圈椅上,身形清瘦,一件青色大袖衫挂在身上,空空荡荡。他白得泛青的手指握着一册竹简,身前桌案上点盏小油灯。幽暗的火光映照着他白似新雪的脸,看起来确实是大病未愈。
第79章 百相(二十八)
“二婶?”他像是没料到来人是杜春杏,轻疑一声忙站起身想行礼。因动作过猛才站起身又不由自主的躬身剧烈咳嗽起来。
几乎快把肺咳出来。
杜春杏见状,上前扶着宋凌手臂,边帮他顺气边疼惜道:“你这孩子,都病得这般重了怎的还在看书?快快躺着去,书何时都能看,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宋凌抬起头,眼眶因剧烈的咳嗽微微泛红,他勉强一笑又要行礼,杜春杏赶忙托住他,语气不悦:“你都这样了,还行什么礼,听婶子的快躺着去。”
“可怜见的,我瞧着都心疼死了。”
宋凌虚弱一笑,任由杜春杏扶着他往榻上去。
罗锦年着急忙慌的推开门时,看见的就是这副祥和画面。
开门的响声惊动了宋凌与杜春杏他们同时抬头看向门口,罗锦年尴尬一笑:“要休息啊,休息好啊,休息好。”
杜春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掩嘴一笑:“凌儿,婶子今儿来,除了是来看看你,还有桩事。”
“婶子但说无妨。”
“你兄长他托我来向你赔不是,你们有什么矛盾就看在婶子面子上放下可好?你别看锦年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因着和你闹矛盾他连饭都吃不下呢。”
宋凌似笑非笑的看向罗锦年:“都听婶子的,原就是凌做的差了,惹兄长不快,只盼兄长海量不和凌计较。”
杜春杏握住宋凌一只手,偏头朝罗锦年努了努嘴示意他上前来。
罗锦年立在门前呆若木鸡,有股子落荒而逃的冲动直往脚底窜,但因着长辈在场,已经稳重许多的罗锦年勉强把冲动压了下去。
他同手同脚的走向宋凌,杜春杏似乎是嫌他走得太慢,拉住他一只胳膊一把拽到跟前。牵起他一只手放在宋凌手背上,笑道:“那这就算和好了。”
宋凌坐在榻上,仰头看着罗锦年,虽然笑着但笑意不达眼底,他声音温润:“好。”
杜春杏见状用胳膊肘捅了捅罗锦年,罗锦年也干巴巴道:“好。”
杜春杏拍了拍手对宋凌说道:“既然锦年来了,那婶子就不多打扰你休息,就让锦年照看你,婶子先走了。”
“婶子慢些,仔细脚下。”
“行了,你个病人瞎操什么心。”杜春杏按下想相送的宋凌,出了内室。
脚步声渐行渐远,宋凌抽回与罗锦年放在一处的手,起身走到案前:“多谢兄长替凌遮掩。”
罗锦年还没从刚才的窘迫中缓过劲儿来,木呆呆的愣在原地完全没听请宋凌说了些什么。
半晌他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捻了捻指尖想握住即将消散的余温。
这么冷?他眉头一皱,方才与宋凌交握的指尖冷得厉害。
他狐疑的四下打量,往里走两步,撩开珠帘步入内寝,再绕过一张大屏风。
视线下移,他瞳孔一缩,屏风后赫然放着张大木桶,里面装满冷水,他将手伸入水中。
冷,冷得麻木。
这时,宋凌压抑的咳嗽声又断断续续的响起,他像一只凄丽的百灵鸟,折断羽翼被泥泞束缚,奏响最后的悲鸣。
罗锦年额角青筋爆起,他两步越出,珠帘剧烈晃动,相互碰撞,劈啪作响。
“宋凌”
宋凌仿佛未卜先知般,不以为意道:“只不过是一场风寒。”
他眉眼间写满淡漠,轻瞥罗锦年,又低下头翻看竹简:“做戏需得做全。”
罗锦年死死盯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记起自己先前的雄心壮志,连说三声好,埋着头往屋外闯去。
“一只小船儿哟,荡呀荡呀在天边。”
杜春杏走到回程的路上,哼唱起儿时的歌谣。
“荡到天边,装一把星子糖。”
柔和的女声突然毫无征兆的变成粗哑的男声。
“荡到河边哟,鱼儿往里跑。”
唱着唱着粗哑男声又化为娇俏的少女音。
“带着鱼儿回家哟,阿娘煮最我爱的鱼汤。”
翌日。
五更天时,宋凌被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头晕眼花的起身,差点跌倒在地,同羽一把搀住他。
“打盆冷水来。”宋凌吩咐道。
待收拾停当,同羽将敲门之人引进正屋,罗锦年已经坐在主位,宋凌坐在左下手
罗锦年眼底成青黛色似一夜未眠。
敲门人作青葙庄仆从装扮,他先是行礼,而后直接开门见山道:“两位公子,夫人有请。”
宋凌豁然抬头,夫人?
青葙庄中目前可称夫人的只有一位那便是杜春杏,可若是杜春杏派人来请,仆人该说四夫人有请,而不是称夫人。
难道是?宋凌想到一个人,一个他以为自己离开青葙庄之人€€€€
杜老爷侍妾!
她居然一直没走,而是藏在青葙庄内!
儿子死时她不现身,主君死时她不现身,现在反而现身,还指名道姓要见自己和罗锦年,意欲何为
罗锦年就一夜没睡,本就不大灵光的脑子更加混沌,疑惑道:“四婶要见我们干什么如此客套,随意知会一声就是。”
敲门人神秘一笑纠正道:“是青葙庄当家主母要见二位公子,夫人正在离鸢小筑等待二位公子,请二位公子随小的走一遭。”
“带路。”宋凌沉声道。他利落起身跟在敲门人身后,同羽见状也连忙跟上。
只留状况外的罗锦年还坐在原位,片刻后他也坐不住了,追了出去。
管他哪门子夫人,见了不就知道!
到离鸢小筑时,敲门人一路将三人引到了一处修在池边的凉亭。
宋凌远远便看见了凉亭内坐着的二人,一是杜春杏,在她对面端坐着一名女子,身段格外婀娜,脸上系着纱巾,看不清面容。
这位想必就是夫人。
宋凌与罗锦年进入凉亭时,夫人起身一福礼,款款道:“奴家贱名唱晚,二位公子可唤奴家晚娘子。”
还不等宋凌与罗锦年说话,杜春杏拍桌而起,眼里几乎能喷火,怨毒道:“收起你妖妖调调的模样,赶紧把你说的证据拿出来!”
她恨毒了晚娘子,晚辈在侧也顾不上体面:“你拿出的证据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就送你去与孽种团聚!”
晚娘子冷嘲道:“杏娘这话倒是可笑,恐怕奴家不管拿出什么证据来,你都不会满意。”
嘲讽完杜春杏她捻起裙角,施施然坐回石凳,她将风韵刻在骨子里,一举一动端庄中透着妩媚。
罗锦年眼疾手快的一把按住想扑上去掐死晚娘子的杜春杏,劝解道:“婶子不妨先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晚娘子神色逐渐严肃,朱唇轻启:“奴家要说的,是青葙庄极力隐瞒的真相。”
第80章 百相(二十九)
“去岁老爷为了磨砺伤儿顽劣性子,托关系在禁卫军中寻了个外围的差事。”
“看守禁卫军所属,城南武器库。上京城高官云集,世家贵族多如天上繁星,我杜家着实不够看,没了家中撑腰伤儿也安分了段时日。”
“可好景不长,他染上了赌瘾。不止将月钱输了干净,还败了家中大半财产,老爷下了狠心断了他银钱。令他即刻返回青葙庄,老爷本以为他没了银子挥霍,很快就会回青葙庄。”
“然而等了一月又一月始终不见伤儿返家,老爷只得亲往上京城。”
“最后老爷发现,伤儿竟然将武器库中的兵器私自偷运给同福赌坊,充作赌资。而同福赌坊正是狄戎在上京的一处据点!”
“为时已晚!狄戎握着足够让青葙庄全族死无葬身之地的把柄,为了伤儿,为了杜家,老爷无奈只能听从狄戎人吩咐,替他们办事。”
“所幸只让老爷帮着他们藏匿行踪,提供米粮,并未胁迫老爷做不忠不孝之事。”